青岛故事 五、市井百味(94)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青岛市南区早期的武术班孩子们。前排左一为教练杜月英。


《三国演义》连环画。


土蚱。


西镇是个孤岛,也是个小城邦,像个小社会。有自己的风土民情,有自己的文化,还有自己的叫卖声。

自我记事起,这里就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有外乡外地的流窜叫卖,有青岛地区的巡回叫卖,还有西镇本地的特色叫卖,虽然这些叫卖的声腔不一样,可都同样支撑着那个旧时代五味俱全的西镇。

在我记事的时候,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就常常听到这样的叫卖声:“扎箍风锨毛——啊——”。这里所谓的“风锨”,就是人们熟悉的风箱。即在一个长方的木箱里,两根木棍嵌着一张方木“锨”,等木棍一拉,“风锨”就前后移动,将风吸进推出,用于吹灶火。“风锨”能够使灶火越烧越旺。过去,西镇人家口大,喜欢烧大锅底,不用“风锨”不行,所以拉“风锨”就成了男孩子们的力气活儿。

“扎箍风锨毛”,就是修理“风锨”上的毛。通常,“风锨”上的毛,都是上等的公鸡毛。而“扎箍”,就是将公鸡毛“扎”或“箍”在“风锨”板上,所以“扎箍”也是修理的意思。老青岛人都知道,只要“风锨”不好用了,漏气了,拉起来很轻,呼哒呼哒地,这就说明“风锨”毛就该换一换了。

“扎箍风锨”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两毛钱的活儿,修理起来就要小半天的工夫。首先要将“风锨”拆开,再将木板上的毛全部解下来,然后用新鸡毛捆扎。捆扎新鸡毛时,用的是细藤条。捆扎时,还要沿着“风锨”板的四周,一个孔一个孔地将毛勒紧,凡是勒不紧的,就被视为是手艺不佳。勒“风锨”毛,很有讲究,要叉着花勒,这样才能勒得紧,勒得死。西镇的孩子没事儿的时候,多半是喜欢看“扎箍风锨毛”的。

我不但是看,还帮着当小工。比如,“扎箍风锨毛”的来了。我就给他搬一个小板凳,再端一脸盆热水来。那个黑胡子爷爷一看,就知道我也是个小行家。高兴地从兜里拿出细藤条来,递给我,我就给泡进脸盆里,用热水烫上。等他要勒“风锨”毛时,我先递给他一根藤条,再一把一把地给他递“风锨”毛。这样,藤条就会很软,在他手里来回缠绕着,一档一档地,勒得风快。

在西镇,“扎箍风锨毛”手艺最好的,要数这个黑胡子爷爷,因他手劲儿最强。有时,他看到几个孩子在掰手腕儿,在一边也挑战说:“你们过来,我一只手,你们两个孩子四只手,看看能不能掰过我?”

孩子们一听,这老头能有什么劲?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黑胡子爷爷一举手,两个孩子的四只手就捂上去了。

“一、二、三!”大家一齐喊道。

这下,我们在一边就喊开了:“使劲,使劲——”还没喊到第三声,再看那两个孩子,早躺在地上了,输了也不松手,都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扎箍风锨毛”的都是上午出来吆喝,到了下午,临近做晚饭的时候,卖箅子的就来了。

这个卖竹箅子的,住在观城路上的“打猪房”对面,他的叫卖声就更有特点了。如果说“扎箍风锨毛——”是用喉咙在吼,那么说卖竹箅子的却是用鼻音在叫:“卖竹箅子来——卖竹箅子来——”,一声接一声,声音不大,细而尖,街坊邻居都能听得见。

这个卖竹箅子的姓什么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只见他老是扎着一条很长的麻花辫子,压在黄军帽底下,打扮很是另类。他老是把竹箅子背在身后脊梁上,也就五六个竹箅子。老太太们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卖的竹箅子是上好的,从南方进得货,还是他自己加工的,谁也不知道。在我看来,他当时约有四十七八岁。2004年左右,我还在海关后偶然遇见过他,大概近百岁了,仍旧骑着三轮车在小港拉货。据说,他终生未娶。

有一天,在大院内,来了一个拄长竹竿的瞎汉。他到了院子里,将背上的褡裢往水泥台上一扔,就唱起了茂腔。我们这帮孩子都喜欢看热闹,听他一唱,便马上围了上去。只听他拖着长腔唱道:“大娘、婶子,恁可怜,我这瞎汉——”。

咦——这是卖什么果木的?我当时也不明白。

老太太们一听,一面纷纷给他扔下一分二分的硬币,一面招呼我们这些孩子:“快闪开,快闪开——别围着,这是个‘叫街的’。”

我们孩子一听,“叫街的”来了,吓得立即唿哨一声,作鸟兽散。

后来,这瞎汉又来过几次。心好的老太太还给他下上碗地瓜面面条吃。

白爷爷见面了,悄声告诉我们:“这是个睁眼瞎。不是一点看不见,是看不清。你不,大老远远的,从海西五朵莲花山,他能跑青岛来要饭吃?他说的话不要信,不识可怜。”

我一听,暗想,原来就是一个要饭的,也不能他说什么就信什么。

在西镇,还有一些常规的叫卖声,从下午到擦黑,几乎每天都有。有“磨剪子来——抢菜刀——”、“拿头发——换针、换顶针儿——”、“换牙膏皮来——”、“香油——果子——”(即香油榨的油条)等等,都是老西镇人熟悉的声音。有时,老太太们为了哄孩子早睡,还用这些叫卖声吓唬人,于是听话的孩子便乖乖地进入了梦乡。

不过,有的叫卖声还真像唱歌一样好听。比如锔匠喊起来,就是这个味道:“锔盆子、锔碗、锔大缸呀——”,还有:“锔锅——”。锔匠是将锅碗瓢盆的裂缝用一排排的铜铁锔子锔起来,这是过去西镇人废物利用,勤俭节约的一个传统。这些锔匠大多是南方人,有瓷锔匠和铁锔匠之分。瓷锔技术、设备都很精良,挑着小箱。小箱上面有好多扁平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各种型号的锔子。铁锔就粗糙了,也桃担子。一头一两个大铁锅,另一头也是一个木箱子。他这木箱子,没抽屉,一打开,里面除了锤子、铁剪子、手钻、老虎钳子就是大大小小的铁锔子。但是作为耍手艺,他们都是头脑很灵光,钱一点也是不少挣,这是没说的。

锔盆子、锔碗、锔锅时,都有一些防止上当的讲究。

如我们院里小寡妇家锔完盆了,到上清水,一炸芹菜就漏。她还端出盆来,滴滴答答地擎给老太太们看。张奶奶就开腔了:“你这就不懂了。他给你锔完了,你要倒上壶开水试试漏不漏。如果不漏,才能给他钱。”

现在明白,这都是热胀冷缩的道理。可当时,不管锔什么,开水一烫,加火一烧,还真是个硬道理。

到了夏天的午后,推车子卖凉粉的,也很有意思。她的叫卖只两个字:“凉粉——凉粉——”买凉粉的人,都是些孩子。二分钱一碗,五分钱一大碗。一口喝下去,抿抿嘴儿,透心凉!

看官,这些冻菜凉粉,现在还有,可你现在自己拌着吃,就吃不出当时的那个味道。你知道为那为什么吗?

有人说,现在生活好了,吃什么也不香了。我说不对。

你以为那些卖凉粉的傻?人家才不傻来!我同学就要二十四中对面住,她家就是卖凉粉的。那时,冻菜有的是,不值钱,二院八院挪庄会打凉粉的有的是,为什么不也卖凉粉赚钱?不行!里面有窍门。

还记得我当时是到她家里去,给她送学习成绩表。送完了,到她家里屋一看,除了满屋子的锅碗瓢盆都用清水泡着凉粉不算,桌子上还放着一脸盆用酱油调好了的大蒜泥。不过,那些大蒜泥正在发酵,冒着泡,都虎通(青岛话:发酵了)了,拉丝了。我感到十分新奇。

只见她,用勺子将大蒜泥挖满一罐头瓶子,对我说:“正好咱们俩一起走,我还要给我妈妈送蒜泥呢!”

咦——这人家原来是这么处理蒜泥的。

回来家,我告诉了母亲。母亲认识我同学的母亲。她说:“是啊,咱们摲出的蒜泥,由于放的时间不长,都有股子生蒜味道,吃多了肚子疼。人家的蒜泥,已经熟了,不仅味道好,而且开胃。再加上人家用的不是咱们家这种酱油,而是生抽,所以味道各一路。”

经母亲这么一点评,我知道原理了。所以,至今拌凉粉,都是旧工艺,百试不爽。看官,你若不信,可以自己试试。老西镇的凉粉就是这么来的。

夏天,除了喝凉粉,还有煮麦穗卖的。这些卖麦子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用花方巾罩着头,腰上挎一个篮子,还用小棉被包着热麦子。她们都是青岛附近农村的,有崂山的,还有沙子口、大麦岛的。一开口,就是这个味儿:“卖麦子,来——仿咕热的麦子——五分钱一把——;卖麦子,来——仿咕热的麦子——五分钱一把——”

呵呵,还得“仿咕热的麦子”。我们这些城市的孩子,还真喜欢吃煮麦子。几个孩子围上去,她就掀开小棉被,先用手搓上两穗麦子,吹去麦子皮儿,给我们每人手心里撒上五六粒圆鼓鼓的麦粒,叫我们先尝尝。我们几个孩子,一把就将麦粒填口里了,含着,慢慢地嚼着,突然之间全跑了。

我们也知道这样做太不讲情理了,太没良心了。可大家的兜里都没有钱。不用说五分钱,就是一分钱也没有。你再看那卖麦子的,都懵了!她哪里知道,这西镇的孩子,不像街里的,也都是些穷光蛋呀!

最有意思的,是到了初冬季节。崂山妇女上来卖红瓤萝卜的,不少。也是挎着篮子,沿街叫卖:“红瓤——萝——呗;红瓤——萝——呗!”

哎呀,这红瓤萝卜可真好吃。一切开,那红水直冒,咬一口,稀甜!那时,一个红瓤萝卜,少说也得二分钱。孩子们别想卖来吃,就编出了一句应答号子,撵人家走。

人家喊:“红瓤——萝——呗!”

孩子们就躲在门洞里,或青岛肥皂厂的大筒后面,接口道:“恁娘——瘸——腿儿!”

那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喊了:“红瓤——萝呗!”

这边又接了,齐声:“恁娘——瘸腿儿!”

那边显然生气了:“红瓤萝呗!”

这边也快速回应,干脆地:“恁娘瘸腿儿!”

那女人听明白了,不喊了,气鼓鼓地走了。

这边的孩子们,互相对视着,一阵哄堂大笑。

现在想想,这都是童年孩子们的恶作剧,实在不应该。可那时候,孩子们心里,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感觉一问一答,非常好玩、好笑。

 

小时候,最揪我心的,还是临近春节的那些叫卖声。一过小年,每天黄昏时分,这种叫卖声就一声紧似一声。有“糖瓜——糖瓜——”,还有推着小车的“香油——辣菜——香油——辣菜——”。

听到的人家,往往都要打发孩子下楼去买辣菜,回来正好吃面吃饺子下酒。有时,名号万香斋,也将新鲜的酱货和烤制品用车子推出来沿街叫卖:“酱牛肉——酱猪肉——香肠、腊肠、大灌——肠——”。好长的这一套叫卖灌口,不觉给西镇平添几分年味,连空气里也能够闻到大灌肠的香喷喷的味道。

最可气的是那个卖推地排车的中年大个子,人唤大老张。他见孩子,就用一米来长的大灌肠,照准我们的头顶,嘭地一声敲上了:“叫恁爹花钱来买大灌肠,哈哈,九毛五一斤!”

嘿嘿,九毛五一斤,也就切巴掌大的一块儿,谁能吃得起?那大灌肠都和大青萝卜粗细差不多,敲在头上,嘭嘭地,也不疼。

在西镇,有些叫卖声,还要使用专业工具。比如剃头的,穿着白大褂子,用手撸着钢叉,当当当得直响。算卦的,用一根竹筷子,打着一只单竹板,哗啦哗啦招揽生意。这些人一到来,院子里就围满了孩子。剃头的剃头,算卦和算卦,全院子便溢满了笑声。有人说,西镇是一个小闹市,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什么玩艺都有,这话一点不假。

当然还少不了打铅壶的。你听,他是这样喊:“打铅壶噢——打铅壶噢——”

我的一个同学,住在我们前院里的二楼上,名叫黄秀岚。他小时候,特别淘气。人家一喊“打铅壶噢——”,他就跟着学,也不停地“打铅壶噢——”所以,院里就给他起了个名号,叫“打铅壶”。他自己,也乐得其名。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跟人家一翘大拇指,我叫“打铅壶”!你看,他还洋相上了。

不过,“打铅壶”这孩子,很合群,跟我们关系都很好。尤其吸引我的,是他特别喜欢玩,什么都玩。我们一起学骑自行车,一起抓土蚱,一起游泳,一起到汇泉够臭杞吃。多了,什么都一起。还一起去八大关、太平角拾草等等。

这还不算,他还有很拿把儿的地方。院里的好多孩子,几乎都会有求于他。什么事呢?就是他爸爸有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小人书。他爸爸不让他拿出来看,只能在家里看。可这“打铅壶”并不爱学习,还经常拿着小书出来,到处谝弄,馋我们。

哎呀,说真心话,当时,可真让他馋死了。为了看他的连环画,我还给他写过暑假作业。没办法,你求着人家了,就得听人家的。

后来,很快,这事让他爸爸知道了。就把这套《三国演义》连环画,锁进他家里屋的三屉桌中间抽屉里了。院里的孩子没辙了。

可,“打铅壶”有办法。他带领我们到他家去,让我们给他捹着中间抽屉,他从铡边伸进手去,一本一本地往外够。你还别说,他这办法还真灵。一会儿够出一本《辕门射戟》来,一会儿又够出一本《长坂坡》来,再一会儿又够出一本《小霸王孙策》来。呵呵,都不连惯,但我们看起来有滋有味,看得热火朝天。虽说“打铅壶”给人看小人书,都是有条件的,但那个时候,能够不花钱就看小人书,也是孩子们的一种幸运。

几乎是每年的秋天,我都要和“打铅壶”去抓土蚱。

青岛人说的土蚱,其实就是蟋蟀。斗蟋蟀,是中国人自古就有的民间娱乐风俗,据说始自上古时军寨内的布兵斗法,是一种能够激发部队士气的游戏。在青岛,由于西镇的里院众多,人口密度大,社会低下层人士多,所以每年秋天,这里斗土蚱,也蔚然成风。

西镇的孩子不光多,而且玩心重,又喜欢扎堆儿,所以斗土蚱一度成了他们表现自我的一种能力。过去,几乎每个里院都斗土蚱的,孩子们还到处“宣战”、打擂台。

我们电业局宿舍,非常大,大大小小的孩子近百个,斗土蚱之风自然也风靡一时。每年,只等秋风一吹,土蚱一叫,邻的里院的孩子们就会端着土蚱罐,找上门来。

说起斗土蚱的秘笈,我想本不在一个“斗”字上,而在“抓”的功夫上。怎么说呢?原来,土蚱厉害不厉害,能不能斗,绝对不在个头大小、颜色深浅、花纹多少、叫声响不响,而在于它的品种。好的品种,又是与土蚱的产地和生活环境还有着直接关系。比如,石头缝里的,就比草丛中的厉害;山顶上的,就比洼地里的厉害;辣椒地里的,就比茄子里的厉害等等。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的经验。

小时候,孩子们所说的“土蚱道理”,现在看来似乎很幼稚,好像是歪理邪说,但那时孩子们却信以为真。例如当时就有这样的说法:“石头缝里的土蚱,牙齿能啃动石头”、“山顶上的土蚱不怕风,能站得稳、撕杀时间长”、“辣椒地里的土蚱开牙早,让辣椒辣得牙板能劈得开。茄子地里的是紫牙板,吓人不中用”等等。还有“没出肚儿的土蚱年轻,有活力,敢打敢拼,但冒失。出了肚儿的土蚱,就老道,能拼上百个回合”等等。

此外,有名的土蚱还的一些很威风的绰号。如“红头将军”、“黑头罗汉”、“花头元帅”等等。不过,要想得到这样一些土蚱,就得有一手“抓”的功夫。

于是,每天晚上,土蚱一叫,墙根儿下、坡地里、花园中,到处都是抓土蚱的孩子。我从小抓土蚱很在行,从西镇汶上路、云南路一带,能够“抓”到团岛、汇泉万国公墓、八大关、太平角和湛山。遇上礼拜天,随父母去北岭的姥姥家,一定也会抽空到北岭山上去“抓”,还到过发电厂海边儿“抓”过。

那时抓土蚱,孩子们都是把旧作业本子撕成一张张的,叠土蚱包。我和“打铅壶”,就经常一起叠土蚱包,常常一叠就是几十个,然后用铝饭盒装起来。用铝饭盒装土蚱的好处是,土蚱即使咬破了纸包,也不会跑出来。缺点是,咬破包的土蚱出来多了,也常常在铝饭盒里自行咬斗起来,嘚嘚嘚地叫个不停。如果不及时处理,时间一长,只等饭盒盖一开,七八只土蚱就会满屋乱蹦。那些还来不及蹦的,不是已被咬掉了大腿,就是翻白肚死了。

除了土蚱包,我们还要带上一根痒痒毛(用狗尾巴草做成的,一头有细长毛,可以拨弄土蚱,让它听话)、一瓶水和一根塑料管,这些都是抓土蚱的“专用工具”。找不到塑料管,就去掰泡桐树上的大叶子,用粗壮的空心叶梗来代替吹管。其实,土蚱最怕这两种东西:一种是风,一种是水。用塑料管去吹土蚱,一吹,它的双尾就一并。吹一口,它就向前走一步。吹两口,它就走两步。但不能秀力过猛,吹大了,它就蹦了。所以,只要你慢慢吹,可以很容易将它从石头缝里吹出来。如果土蚱窝地形复杂,出口多,除了吹之外,就只好用水去灌。最简单的方法是用痒痒毛一拨弄,一赶,就会将它捉在手里。

我最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到八大关去抓土蚱。我们大多都是凌晨两点钟出发,等走到八大关,已是快三点了。后半夜是土蚱交配的时候,所以叫声最响。此时的八大关,到处黑乎乎的,四野一片“琴声”,非常悦耳。

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都会停下脚步,静静地听上一会儿,互相会心一笑。夜间抓土蚱,我们每人还要带上一只手电筒,一为方便,二为壮胆。土蚱的习性很有趣,只要你用手电筒对准它一照,它就会愣怔怔地原地呆着不动,分不清东西南北。这个时候,只要你用手一捂,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土蚱就到手了。

我抓土蚱最多的时候,一次“抓”过二百多只。待饭盒“抓”满了之后,就将自己穿的白衫扎进腰里。这样做是为了好再多装土蚱,土蚱包可以从脖子处往汗衫里扔。多的时候,我的腰周围,全是鼓鼓囊囊的土蚱包。

有趣的是有一天下午,我“抓”完土蚱正从汇泉乘坐6路公交车回家。结果,一车上,就有好几只土蚱咬破包,从我的脊梁上爬了出来,蹦得满车都是。引得车上的孩子,也四处去“抓”,有几个大人也帮着下手了。呵呵,反正我是坐着不敢动了,一动,怕又要蹦出几只。

仅有土蚱不行,还要有坛坛罐罐去盛。那年月,家里能够装土蚱的器皿,也只能是些破罐头筒、罐头瓶子、裂了纹的碗、旧蒜臼子、异型瓶子或破了嘴的茶壶、茶杯等等。这些,我们统称为土蚱罐儿。我曾经一下子拥有了大大小小十二个土蚱罐儿,放在门后面一遛,算是“土蚱大亨”了。

装修土蚱罐儿,也是孩子们的乐趣。通常,要将三四寸厚的黄泥铺在罐儿底。讲究一点的,还要在上面掏出两个小洞,成为土蚱的窝。其次,还要放进它爱吃的东西,像大米、豆角粒、洋葱和鲜辣椒等等。当时有一种说法,至今不知对不对,说是土蚱吃大米出肚儿,吃豆角和洋葱有耐力,吃辣椒开牙早、能打能拼。呵呵,这都是些孩子文化,大人也许并不知道。

“抓”回土蚱后,要进行筛选。不好的,当场送给比我们小的孩子。所以,每当我抓土蚱回来之后,都会围上几个孩子看我“自斗自选”。凑不上来的孩子,或年龄更小一点,只能在圈子外面捡漏步。有时,刚刚打开包,土蚱突然蹦跑了,孩子们就一起去“抓”。有时,还没等我们“抓”着,就被院子里的大公鸡给抢先一步捣吃了,大家一阵惋惜,恨不得照着那只公鸡,给踢上两脚。

除去有名的土蚱之外,上等的土蚱都是要“全须全尾”,意思是土蚱的两根长须要一样长,尾巴也不能碰断。有些爱面子的孩子,也有用剪刀将须剪成一样长的。不过,一旦被发现后,也就成了大家取笑的噱头。

我抓土蚱虽然多,但厉害的却没几个。有一次,三舅在四方铁道北给我“抓”了一只“小红头”,在全院一斗,很快成了第一。但是,这只土蚱却被院子里的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名叫冬生的孩子看上了。他硬说这是他家里跑的,让我还给他,我心里一阵冤屈,简直无言以对。没办法,这只“小红头”就这么被他当场抢走了!听说,他利用“小红头”,咬败了附近好几个院子里的土蚱王。后来,我和冬生都就业了,长大了,他还说过一些童年的事,一提,我们都哈哈大笑。

我见过无数次斗土蚱的,但最精彩的,还是一次我们电业局宿舍与邹县路42号院的“蟋蟀大战”。我们院有个在楼山后工作的老青年,他在工厂的铁道边“抓”了一只很厉害“大黑头”,个子大且瘦长,出肚有半公分多,远近闻名。

邹县路来“宣战”的青年也不含糊,他是用加长的饭盒当土蚱罐儿,所以斗起来,“战场”特别大。

还记得那是个礼拜天的上午十点多钟,双方就在我们院子里摆下了“战场”。一个说要把“大黑头”的头擒下来,一个说要扭下人家的一条大腿来,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谁也甘示弱。

只见,两只土蚱一见面,便立即劈开大牙板插在了一起。当时非常静,静得连土蚱牙碰牙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来,我方的是红牙板,对方的是紫牙板;我们的黑头大而亮,对方的花头纹路清晰。两个土蚱经过短暂的推拉、顶撞之后,便猛咬起来。

这两个土蚱,不管哪一方,只要扭头咬一口,对方肯定就要腾空侧偏一次,或被扭翻一次。看的人也会一齐小声数着:“一个回合、两个回合、三个回合……”等数到了第四十五个回合的时候,两只土蚱便不斗了,都将腿高翘起来,张开翅膀嘀嘀嘀地叫个不停,似乎它们都是胜者。

但斗的主人却并不买它们的账,都将其拿出来,在手上“遛”(让“土蚱”在手掌上反复跑,算是一种休战时的放松)。“遛”完了,又都放了进去。这一下,它们咬得更猛了!双方又大战了二十八个回合之后,突然互相紧紧咬住,一下子蹦出了罐儿。当时,看得人均大吃一惊!但见它们在罐儿外的土地上,仍然不停地撕杀,围观的人群便随着土蚱“战场”的转移,一会儿扩大,一会儿缩小。

简单说,那两只土蚱又大战了四五十个回合,仍旧不分胜负。接下来,按通常的做法是:再“遛”再战。可谁知,在双方“遛”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那两只土蚱死活就是不斗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它们是从战争走向了和平。

没办法,尽管双方主人还是愤愤不平,但人家土蚱不开牙了。所以他们只好约定隔日烽火重燃,再见分晓。一时间,围观的人忽拉拉一下子全散了。我这才知道,在上午仅仅一个多小时之内,光来看这场“争霸战”的,就有二三十人。好家伙,看完之后,孩子们都直叫过瘾!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样两只土蚱扭打出罐儿后,还继续在露天中拼命撕咬,其激烈程度,就是现在回想来,仍憾人心魄。

当天晚上,那个老青年的家里围满了前去“听战报”的孩子。我因为白天亲眼目睹了这场大战,所以晚上很晚了才去打听第二天开战的消息。结果,发现那里的气氛非常凝重。一问才知,原来他那只“大黑头”在当天晚上,就自己咬掉了自己的一条大腿,而且还啃吃了一半儿!老青年真是欲哭无泪。但是,孩子们都知道,这个消息是不能传出去的,因为这会影响我们电业局宿舍的荣誉。

这可怎么办呢?第二天的大战还是免不了的。那就独腿上阵?恐怕没有胜算的把握。看官,你今天可千万别发笑,那个时代的孩子们,这种事几乎都干过。有的土蚱两条大腿都没有了,还能照样参战,豁上命去撕杀。当时,这叫舍生取义,并不会在乎是一条腿在作战,但是大家总觉得这样做有些悲壮。

大概是晚上八点多钟吧,孩子们突然兴高采烈地传出消息说,明天不斗了。我奇怪地询问究竟,据说是42号院的那只土蚱的大牙板被“大黑头”咬坏了,到现在还没闭拢,连豆角也不能吃了,所以有人通报说明天不比武了。

这下,孩子们心里的一块石头全落地了。你想想,到了明天,一只土蚱少了一条腿,另一只土蚱的大牙板儿歪歪着,岂不成了西镇斗蟋蟀史上的一大笑柄?

西镇人斗蟋蟀,不光斗土蚱,而且还斗“棺材头”。其实“棺材头”,也是蟋蟀的一种。它与土蚱并无两样,只有那个方方的大脑壳是它与土蚱有区别,活像一个镶嵌着精制雕花的棺材头。

当时,多数孩子都害怕“棺材头”,原因就出在“抓”它的时候上。因为,在抓土蚱的时候,孩子们心里老想着那个土蚱的美丽的身影。特别是当看到一只土蚱正将头拱在草丛中,而大部分身子露在外面的时候,那种激动的心情是没法形容的。可是,当你一下子将它“抓”住,拿起来欣赏的时候,却会被那狰狞的“棺材头”形象,吓出一身冷汗。

斗“棺材头”和斗土蚱一样,也是将其放在罐儿里斗。只是“棺材头”的牙板比较小,斗的时候互相咬不着。所以它们只能头碰头,用力去顶对方,以谁将谁顶跑为胜者。“棺材头”的叫声像是小鸡叫,它扇动翅膀的频率不高,发出的声音也不是很好听,有点瘆人。

那时,阿尔巴尼亚有部战争片子,叫《地下游击队》。当演到阿格隆带领着游击队员,趁着夜色去摸意大利守卫岗哨的时候,就听到了蟋蟀那一阵阵的叫声。这蟋蟀一叫不要紧,本来很惊险的情节,一下子就笑场了。为什么?因为这蟋蟀的叫声,全是“棺材头”的叫声。

于是,有的坏孩子就在电影院里,大声地喊道:“棺材头——”

他这一喊不要紧,正在看电影的全笑了。

除了斗“棺材头”,胆大的西镇孩子还敢斗“油葫芦”。青岛的“油葫芦”个头比土蚱几乎要大上一倍,浑身黑亮,“抓”在手里连咬加踢劲头特别大。斗“油葫芦”可比斗土蚱麻烦多了,要在水面上斗。

不知什么原因,“油葫芦”似乎不好争斗,但是西镇的孩子有办法让它斗,其实是逼着它斗。孩子们首先打来一脸盆水,然后在水面上放上一根冰糕棍儿,并在冰糕棍儿的两头分别放上活蹦乱跳的“油葫芦”。这就好像是让两只“油葫芦”在过独木桥一样,不一会儿,它们就相遇了。

别看“油葫芦”的个大劲足,但它们也不会用牙来撕咬。尽管“油葫芦”的头也是圆的,可是它们争斗起来,也只能是互相顶牛,以谁将谁顶翻在水里获胜。斗“油葫芦”不大好看,且叫声尖,有点残酷,孩子们当时斗它也是在比胆量,看谁更勇敢。

大概到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也许是由于独生子女的缘故吧,西镇的孩子好像纷纷放弃了斗蟋蟀。但是,老西镇人对于斗蟋蟀的这段历史,还是记忆犹新。有人说,西镇人斗蟋蟀的风俗,可能最早是受了宁阳路满清遗老遗少的影响,我想这或许是其原因之一吧。(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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