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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在美国住所孤独的离世,享年74岁。烟花散尽,烬余微凉。
张爱玲为繁华却又饱受沧桑的上海长长燃过一炉沉香屑。晚年的她用苍凉的手势,为自己点燃了最后一炉香。
今天推送《张爱玲未完》中关于张爱玲和赖雅的一篇文章,来纪念她传奇而寂寞的一生。
张爱玲与赖雅
楔子
张爱玲对我们讲:“请你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段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说完了。”
她为繁华却又饱经沧桑的上海燃过长长的一炉沉香屑,在徐徐漫漫的香雾中,为上海的读者,也为生活在一个有着历史记忆的,经历繁乱时代喜欢怀旧的读者,讲述了良多可堪把玩的传奇故事。
其实,故事并不离奇,只是因了张爱玲在她生活着的那个晦明难辨的年代,敢于揭示出生活中人们不敢面对的种种心狱。也因为此,人们对张爱玲有着许多误读,尤其是她离开中国独自飘落在异国的封闭生活,更令喜欢她的读者无法理解,甚至对她投射了她最不能接受的怜悯的目光。
沉香屑,这最后一炉香,是张爱玲给她自己点燃的。
当沉香屑燃起时,张爱玲用她最喜欢的苍凉的手势,为读者讲述了她的另一段华丽缘,成为尚存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的爱情的美丽的见证。
好了,沉香屑已经徐徐燃起了,我们来听这一段华丽却又凄迷的故事。
张爱玲
爱玲回归
张爱玲终于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带着满心的失望在3 月16日乘飞机回美国。身后的香港,在张爱玲看来,无抵于一次她的滑铁卢,这是一次伤心之旅。
但张爱玲的回归,对赖雅来说,却是一件至上的幸福。张爱玲是18日到达,赖雅却还是忍不住在17日就去了华盛顿机场,痴痴地等待张爱玲的回来,他希望是爱玲记错了日子,因为张爱玲平时是出过这种差错的。
张爱玲还是按照正常的时间于18日到达。
两人相见,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张爱玲在拥抱着赖雅微微颤抖的身子时想着,她不会再离开他了,这是她最亲近的人。生活贫困并不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分隔,真正相爱的人是不会被生活的贫困打散的。赖雅拥抱着爱玲,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着,真好,爱玲在这里。真好,爱玲在这里。
回来的当天还刮着大风,张爱玲回到了她日夜想象中的公寓。公寓小巧精致,张爱玲很喜欢,她吃了由赖雅亲自做的汉堡包和色拉,她为自己做了煎蛋,小憩了一会儿,两人又冒着大风去了国会图书馆。
对赖雅来说,他觉得这是他给张爱玲最好的迎接礼物了,因为这是张爱玲精神食粮之所在。
张爱玲
张爱玲很快就安顿下来,她在国会图书馆也找到了自己的读书位置,就在赖雅的位置旁边。她要定下心来,查找写作《少帅》所需要的资料,这里的资料是最全的。
爱玲在晚上还和赖雅一起去了他的女儿菲丝家里,给他们带去了她从香港带回来的小礼物。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赖雅忍不住对爱玲说,爱玲,你把春天带回来了,你就是春天。
他们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生活很有规律,爱玲还是有时去国会图书馆,大部分是在家写作。赖雅的身体在爱玲回来的这一段一直还不错,他仍旧坚持着晚间的散步,但当他从外面回到家时,觉得这才是回到了他真正的家,回到了他的光明和他的爱中。
赖雅是再也离不开爱玲了,他一时没有见到爱玲,就会感到大祸临头般的紧张。
有一天,爱玲出去购物回来晚了,赖雅便到处打电话寻找她,甚至将电话打到警察局去。幸亏张爱玲及时回来了,才停止了寻找。但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弱了,到了12 月的时候,他步行去国会图书馆看书,已经走得很吃力,膝盖几次扭伤,使他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去杂货铺购物了。以前,这是赖雅的主要家务,张爱玲除了去大公司购物,小的日常用品,都是赖雅到杂货铺去买。张爱玲便接替他承担了这一任务。但爱玲第一次去的时候,竟有好长的时间没有回来,这又使赖雅很担心,他望着窗外,用他剧作家的想象力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爱玲终于回来了她是到处去给赖雅买御寒的毛毯去了。
赖雅在爱玲的照顾下,盖着爱玲在雪天里给他买回的毛毯,感觉春天真的离他不远。有爱玲在身边,就像是春天也在心间一样,令赖雅感到了温暖。
春天在两位穷困作家的盼望下终于来到了。他们度过了一个平静的春季。到了夏季,赖雅的身体有了一些起色,能够出去走走了。
1962年7月26日这一天,是赖雅71岁生日。平时生日都是赖雅替张爱玲想着,经过了香港之行的别离,张爱玲便格外细心注意着让赖雅过得舒服。
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对赖雅亲切地说一句:“生日快乐,甫德。”他们决定到离华盛顿不远的一座小城巴尔的摩去吃海鲜,那里的龙虾和帝国蟹是很出名的。
他们坐了一个小时的巴士,穿过了到处都是绿茵茵的草地和树林的郊外,来到了著名的港口城市巴尔的摩。这座城市不大,海鲜很便宜,许多游客专门到这里来吃海鲜。他们来到了市中心的饭店,挑了帝国蟹和软蟹两种作为午餐。其实,对张爱玲来说,她并不喜欢吃这些,除了鱼以外,她对吃海鲜并无兴趣,尤其是吃这样费事的帝国蟹。但她知道赖雅喜欢,而且赖雅就是喜欢这一种为品尝来享受的情趣。
在餐厅里,他们还意外碰到了赖雅的老朋友克兰。克兰驾车带他们两人到全城观光。这一天过得十分愉快,张爱玲虽然很疲倦,但看到赖雅病苦的脸上流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心下也就安慰了许多。她没有如她所愿挣更多的钱来改善他们的生活,但能够拥有眼前这短暂的快乐,也是很能满足的。
赖雅在12月份又做了一次手术,虽然是很小的疝气手术,但对赖雅的身体也有较大的影响。这一次手术又花去了400多美元,赖雅为了节约费用,便尽早出院在家休养。
日常大部分家务要靠爱玲来操持,张爱玲又哪里是做这些细致工作的人,她从小的动作协调就不好,经常在家里碰碰撞撞的。有一次她竟把电冰箱的门碰下来了,可见其电冰箱有多陈旧,虽然没有碰着她,但令她沮丧的是,半个钟头以前房东还收过电费,这样,冰箱的问题只能靠自己解决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张爱玲仍保持着使自己看上去显得别致的爱美之心。有时参加赖雅女儿举办的派对,她也要将自己打扮得出众一些。她把母亲的大围巾改成了披斗似的外衣,看上去就像50年代好莱坞影星的气派,令参加派对的客人很为赞叹。赖雅为此也很得意,他的爱玲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下都是很有东方女性的魅力的。
张爱玲
虽然开支紧张,但张爱玲对自己的皮肤保养和发式也很在意。她一直用一种美国产的伊丽莎伯·雅顿牌的护肤产品,这种产品是一种新的牌子,香型淡雅,对改善皮肤很有效果。为了节约开支,爱玲便自己在家烫发。赖雅是她的下手。赖雅所要做的是要在最后洒两杯水在她头上。但第二天赖雅起床想要帮助爱玲时,却发现她早已起来了,原来是烫发的药水刺激了爱玲的皮肤,使她一夜没能入睡。
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坚持多久。漏船偏遇顶风雨。天上掉下来一架飞机,也能影响张爱玲的收入。1964年6月20日,台湾发生了一次空难。飞机上有一位旅客是新加坡某财团的首脑,蒙他关注香港影业,才使张爱玲为之写剧本的电懋电影公司能够获得资金支持。
现在,他本人随着飞机消失了,电懋公司随即陷入危机,宋淇也要另谋高就,这就使张爱玲的主要经济来源断了。
张爱玲做出的第二个决定就是搬出已经很简朴的公寓,到黑人区的政府廉价住所去住。她又与美国新闻处联系,接受较多的翻译任务。幸亏此时爱玲的老上级麦加锡又回到华盛顿,,以领取一份聊以糊口的酬金。
她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卖文为生的写作机器,文学之梦只有束之高阁。
冷酷的命运仍没有放过他们。
赖雅再次病倒
有一天,赖雅从国会图书馆回来时摔了一跤,从此便卧倒在床。与此同时,他又一次中风,这一次,他是彻底倒下了。
因为经济的原因,赖雅在医院做完治疗后,还是回到家里,由爱玲照顾。张爱玲为了照顾赖雅,便在赖雅的房间里放了一张行军床,好随时起身照顾他。
这样,张爱玲一方面要做繁重工作挣钱养家,给赖雅治病;一方面又要担负一个护士的责任,照顾赖雅的起居。案头的工作再忙,爱玲也会深迷其中而不觉其累,但照顾赖雅却是她不曾料到的,也是她不堪承受的。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笨拙而吃力。
赖雅望着眼见着憔悴下来的心爱的妻子,想起他在一年前记的最后一篇日记上的话:
“死亡,沉重的心重击,身体在发抖,睡眠或闭眼已经是长眠了,而且不再醒来。”
他那时已经有预料,但也没有想到会这么糟糕。他想起了他一生中写过的许多戏剧性场面,都没有这个结局更有戏剧性:他越是深爱自己的女人,却越是要麻烦她。生活才是最杰出的编剧,任何剧作家都编不出这样的戏剧性情节。他长叹一口气,只有默不作声地承受着。
赖雅瘫痪了两年。两年来张爱玲都是一边翻译,一边照顾赖雅。她也曾想挣扎过,尝试将赖雅送到女儿菲丝那里暂住一段,她到迈阿密大学去做驻校作家。但菲丝有三个小孩需要她照顾,张爱玲请的黑人女佣照顾又不能如意。
张爱玲只得从迈阿密大学赶回来,自己带上赖雅,去大学做驻校作家。张爱玲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华盛顿。
张爱玲在美国迈阿密大学任驻校作家时的住所。
在迈阿密大学,张爱玲是作为一名驻校作家前往的。
这个驻校作家的意思与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性质差不多,大学提供住宿以及很少的车马费,并无别的报酬,当然也无教书的任务。但校方希望她每周能和学生谈上几个小时,这对一个一般的作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也是推销自己的绝好的机会。但张爱玲是最怕见公众的,加上有赖雅要照顾,她自然是能推就推了。
张爱玲在学校里除了翻译《海上花列传》外,就是尽她的最大努力照顾赖雅。翻译《海上花列传》是得到了罗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的。尽管翻译很辛苦,但她对赖雅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她尽可能使他干净,舒服,有时间的话,还会给他念一些小报。赖雅便开玩笑,说她念的都是垃圾。爱玲也回敬说,他们就是这类垃圾的制造者。
赖雅的天性是不允许他就这样困苦地消极等死的,虽然他的身体瘫痪了,但他的精神还在坚持着。他知道,他不能怎样帮助一下爱玲,也应该从精神上给予她一些安慰。他让她给他找来,就在床上架起来,做出打猎的架式。如果这时有外人来的话,真会误认为他们实际上过得很开心。在他的精神好的时候,他还会给爱玲讲好莱坞的笑话。这是张爱玲最爱听的“垃圾”。
此时的张爱玲,已经有了几个文坛上的朋友,如庄信正,夏志清,夏济安等,这些朋友都是出自对张爱玲小说的崇拜而结识了她。朋友们对张爱玲在美国的遭遇很不平,便尽自己的一切能力来帮助她。张爱玲在与朋友的交往中,从来不提她所面临的生活上的困境。她早已清楚,世事千变万化,什么都靠不住,惟一靠得住的是很少的几个人。因此,她的朋友也很少很少,一直就是文坛上有限的几个人。
通过朋友的帮助,张爱玲又接到位于麻州康桥的赖德克利夫大学的邀请,便在1967年的4月,与赖雅悄悄地离开了迈阿密大学。
美国迈阿密大学对张爱玲到该校任驻校作家的报导。
离开的时候,张爱玲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她自己独自安排了车子,将赖雅搀扶到车上,给赖雅遮盖好身上的衣物后,就悄悄地离开了。
张爱玲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照顾自己的,只能是自己,极幸运的有几个爱自己的人。她从赖雅的身上,又一次体会到一种永恒的人生悲剧,老了,一切退化了,是个悲剧,但壮年夭折,也是个悲剧。人一生下来,就是要用活着来对抗死亡的,只要生命一天存在,人就要为了活着这一具体的目的而努力。
她是幸运的,因为她知道,赖雅是爱她的,是真心地喜欢她的,只是她和他的运气不佳,没有让这种爱体面地表达出来,但这又有什么呢?爱的本质是一样的,就是衷心地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好。她也希望她和赖雅所剩不长的日子,能够尽一切努力地坚持下去。她不再寻找任何帮助。
张爱玲和赖雅来到康桥时,赖雅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此时也有朋友时常来信问起,但她从未向他们提过她的困境。
赖雅与她一样很自尊。有一次,赖雅在彼得堡的表嫂来看望他,当年赖雅与爱玲在彼得堡结婚时,赖雅还曾经请她支援过一些旧家具。而此次当赖雅看见她时,竟将头扭转向墙壁,他向她挥了挥手,要她回去。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病情,为了他的境遇而难过。如果有条件,他是希望能像大象那样悄悄地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睡过去。
他把他的愿望告诉了张爱玲,张爱玲读懂了他。其实,这也是张爱玲自己的心愿。从此,张爱玲再也没有让任何人到家中来看望赖雅。他只是安静地走着自己最后的路程。
二十多年后,张爱玲离开人间的时候,也是选择了这样一个悄悄离去的方式,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尊严。
赖雅的离世
到康桥半年后,赖雅终于消耗完了自己的能量。他像一张薄薄的纸片一样,躺在病床上。这个一生高洁的美国作家,用他散淡的一生,执着地追求着人性的高贵。他的脸颊在临终时透出了一种人在天国才有的圣洁,他的长长的眉毛都已经白了,使他看上去像是远古时的圣人。张爱玲紧握着他的手,她没有眼泪,她知道,这一天对赖雅来说,是真正的解脱。她要让他放心地上路。
康桥Brattle St.公寓。1967年张爱玲迁居此地。
在张爱玲独自陪伴下,赖雅走向了他向往已久的天国。他终于解脱了。他悄悄地离去,没有举行葬礼,只是由菲丝安葬了他的骨灰。
那一年,赖雅76岁,张爱玲47岁。
张爱玲平静地处理完赖雅的后事,她觉得她的灵魂也跟着赖雅游荡去了,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应该说,赖雅的去世对她也是一种解脱。尽管张爱玲也已人到中年,但对一个作家来说,却正当年,是可以再盛出一次的。但张爱玲随着赖雅的去世,觉得她也失去了,失去的是精神和元气,赖雅将他们精神眷恋的重量都带走了。望着本来就很空荡的屋子,再没有了那个疼爱她的人的呼吸,张爱玲觉得她也要放弃了。
早年,她从不和睦的家庭中体悟出的是:人间无爱。中年,她又从她的两次婚姻中体悟出爱情的短暂。
人间无爱和爱情短暂她都尝过了,经历过了,今生今世,她已了无牵挂。
她决定放弃对人间的参与,要像赖雅在世一样,一个人生活下去。既然生命还存在,既然她还有能力继续生活下去。对于张爱玲来说,人生的残酷她已经品尝得够多,她的人生愿望已经缩到很小很小,变成了怯怯的存在。她在为这点存在继续坚持着,一直坚持到不能坚持下去为止。
张爱玲情感生活中的最后一炉香已经燃尽了,沉香屑中所弥漫出的无尽的苍凉令后人唏嘘不已。
人生能够顽强地传承下来的,正是这种令人遗憾的爱情中所传达出的人性的高贵,张爱玲用她自己的手势,写出了一篇最不重复的能传承下来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告诉活着的世俗社会中的普通人,爱情是高于一切的。
节选自《张爱玲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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