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河之梦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选自《半山楼文集》,原载《世纪潮》1993年第一期)

我的故乡在美丽富饶的乌河边上。是一个山高水长、平畴烟树。风景如画的地方。一出家门就是望不尽的碧流、绿苇、荷塘、柳岸。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那里度过的。熟悉乌河,就像熟悉我的母亲;怀念乌河,也像怀念我的母亲。长年工作在外,有时回想起来,神思浩然间,乌河的历史和旧影便梦一般地浮上心头、复活于眼前了。 

乌河是一首壮丽的史诗。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荒古的年代。河虽不大而名声显赫。它的名字不仅早已彪炳于《史记》、《汉书》和《水经注》等古代典籍,汉语《辞源》上也为它列了辞条。 

乌河古称溡水。因其水深处呈乌蓝色而俗称乌河。它发源于齐国古都临淄西南二十五里的矮槐树村。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它是“平地出泉,汇流成河”。向北又汇集了发源于临淄城郊的安次水、澅水、渑水、系水,以及上游沿河的无数泉流之后,充盈浩荡的河水绕过愚公山(俗称路山)北麓调头西去。进入桓台境以后,北穿如今的桓台县政府驻地索镇入马踏河。中上游不20公里长的沿岸,据现有发现,就有五六处原始社会晚期的“龙山文化”遗址,有商代遗址和众多的西周墓葬,还有两座古城遗址。这些人文遗迹,向我们初步揭开了五千多年以来乌河人文历史的层层帏幕。我相信,伴随着出土文物的增多和齐文化研究的不断深入,这些帏幕之后的历史活剧,必将放出耀眼的光华。

乌河水源繁富,水质优良。这里,气候温润,土地肥美而又傍依山林,远古时代就是我们先民的一个渔猎、采集、种植、养殖、赖以生息繁衍的“伊甸园”。春秋之初,乌河之滨的路山,就是“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主齐桓公出游围猎之地。他在此遇一隐士,自称“愚公”,故有愚公山之名。后世曾在山上建有“愚公祠”。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乌河及其主要支流澅水交汇处的“桐林田旺遗址”上,又建起了古代名城——澅邑。据民国九年的《临淄县志》记述:“ 澅邑,春秋时称枣邑。齐大夫子山之邑也。田和篡齐后,改枣为澅 。”当年孟子来齐国说齐王时就住在这里。史称孟子“三宿出澅 ”,是圣人光临之地。后人为纪念这件盛事,曾将澅水改称“留宿水”。司马迁在《史记 . 田单列传》中说的“乐毅伐齐,闻澅邑人王蠋贤,兵不入境”,也是指的这个地方。

王蠋,我国古代爱国志士。他曾有谏于齐王,因不被采纳而隐居田耕。燕国大将乐毅领兵伐齐时,听说王蠋其人其事,深慕其雄才大略。先以封万户相收买,继以屠澅城相威胁。在敌军压境对他软硬兼施的严峻时刻,王蠋慨然道:“与其屈从敌军,倒不如以死激励国人。”于是断然自缢殉国以绝敌望——最先演出了乌河历史上慷慨悲壮的一幕。他那“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为后人作出了爱国主义的光辉榜样。北宋文学家秦观、,都曾著文颂扬过王蠋的伟大爱国主义精神。路山西旁迄今有王蠋墓,可以为史作证。

                   

遥想当年,早在商周时期的乌河中上游一带,就是人烟稠密,市井繁荣,车舟便利之处,就是贤人辈出和兵家必争之地了。

       由澅邑西去10里,乌河北岸的高阳城故址离我村仅2里,也是一座古老的名城。隋唐以前曾在此设郡。我国古代著名农学家、《齐民要术》的作者贾思勰就做过高阳太守。从明代临淄名士韩超然作的《临淄八大景》一诗的首句“高阳馆外酒旗风”和故城附近成堆的汉代瓦砾上,可以想见这城池的悠久和昔日的繁华。

故城东南不远处乌河边上的农田里,一南一北有两座荒草萋萋的古墓。相传,北面较大的一个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刘伶的坟,南面较小的一个是杜康坟。,天天借酒消愁。出门乘鹿车,提酒浆,令人扛着铣镢随其后,说哪里醉死哪里埋。刘伶是否醉死于此,尚不可知。但当地人确有“杜康酒醉死刘伶”的传说。这坟,1958年深翻地时平掉了。若传说当真,说明乌河之畔的高阳城也是古代文人志士的一个向往浪迹之地。

 高阳城的东南隅有金陵寺,建于北魏,俗称石佛寺。因为唯一遗存下来的两尊大石佛迄今还面南端坐于古寺荒台之上。百代风雨,千载沉思,在露天中送夕阳、迎素月。至今我不明白,为什么石佛有螺狮形的“烫发头”。小时候我和小朋友打赌,爬上去踩着石佛的膝盖数那满头的螺花,怎么也数不清。

 孩提时代,听老年人讲了个口碑相传的故事:这寺院的南山门在乌河边上。门上有个硕大无朋的铜钟。老和尚每天去撞钟,来回需要骑驴——寺院之大,可想而知。那时,乌河上宏亮悠扬的钟声震彻天宇,传向遥远的四方。后来寺门倒塌,大钟滚入河底。因无法打捞,日久年深沉入了地下。若干年后,有人在此扎猛子摸鱼摸到了钟鼻子,竟然能将整个身子钻过去。这钟的真假有无,无从查考。我想,有朝一日果真出土,必将价值连城轰动国内外的。钟上的文饰也可说明这座千年古寺的原委了吧?

 我村西北去二十里的索镇,古称西安城。东西两半城横跨乌河,有大石桥相连。这里自古就是鲁中水陆孕育了交通枢纽。直到本世纪六十年代末,还有运输船只经小清和西上济南,东去渤海。运来的是济南的日用百货,羊角沟的鱼盐虾蟹;运出的是当地的粮棉瓜菜等农副产品。这里,一向是鲁中贸易集散地。一年四季舟船如梭,帆影相望。置身于此,恍若江南!

乌河不仅灿烂的古代文化,在漫漫岁月中也形成了独特的生态系统,呈现着诗情画意般的自然景观。

从北国到江南,在我见到的河流中,论风景,乌河堪称一绝。它水深流缓,四季均匀而冬暖夏凉。不比我国北方河流的夏天暴溢而春冬干涸,不比江南平原河流的凝滞与光秃,也不同于云贵高原河水的浅瘦与湍急。乌河来自地下泉水,明净甘冽如玉液琼浆。泉源多,支流多,河滩宽,流域广。中游以下水深达2-5米。有些地方漫成几百米宽、数里路长的浅水滩。碧玉般的河水在四顾茫茫的原野上悠然自得,漫步而行,神态宁静而安详。河底铺满了几米长的苲草,青青得、厚厚的,随流飘曳,忽隐忽现,如凤凰梳翅,似绿柳舞风。细波粼粼的河面上被画出串串涟漪,宛如绣在巨幅蓝缎上的团团暗花。只有当它越过横架在河上的一座座古老香面磨的水闸时,才鼓足勇气飞银倾雪地跳起欢乐的舞步。雪浪滔滔,声播数里,唱出春雷经天般的歌吟。雪浪滔滔,声播数里。倘若遇上南风,夜晚躺在炕上,村前的闸水声送上我的耳鼓:“哗,哗,哗——;哗,哗,哗——;……”就像儿时母亲催我入睡的眠歌。阵阵的风中,那声音有高、有低、有近、有远。高近者,如万马狂奔;低远者,如天边清风。暗夜中给人以神秘感,使我幻生出种种壮阔瑰丽的景象来。

  乌河上的这种巨而上悬下转的水利石磨,可谓匠心独运,巧夺天工。据说已有几千年历史。历经沧桑,今已荡然无存了。

      乌河是个天然的植物园。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植物:水里的,陆上的;有花的,无花的;有名的,无名的。问有多少种,谁也说不出。大者有参天的白杨,遮岸的杨柳;小者有漂浮水中叶如榆钱的“小人菜”和细如丝绵、随流挂牵的绿藻。数量最多的是青纱帐一般的芦苇。膏腴之地,寸土染绿。

      若是在岸柳遥金的初春天气,你到乌河上去走走,就会惊讶地发现这里地春天来的特别早。愚公山和凤凰山的北坡上还铺着残雪,但隆冬季节从不结冰而热气腾空地乌河里,已是春意跃动了。在孩子们的柳哨声里最惹人眼的是河边冒出水面的那一簇簇、一排排紫红色的苇芽。形如锥,粗如指,在寒气未消的春光里分外鲜亮。馋嘴的人掰了些去做成白嫩爽脆的佳肴,用河水熬苇芽水给刚种牛痘的小儿喝了充当“发物”,也是沿河居民的风习。过不了几天,满目枯草黑泥的河滩里也泛出淡淡新绿,青紫的苇芽一起破土而出,齐刷刷一片。杂陈其间的各种说不出名的野草野花,也睁开绿星星的眼睛露出头来,河两边的整个河滩全绿了。蓝天白云下,绿的水,绿的地,把人们的心也搅动了。老翁垂钓,姑娘洗衣,孩子们挎着小筐剜菜踏青来了。这景象若被画家们看见,定然会就地写生,画成一幅《乌河春色图》的。

      到了春风沉醉的夜晚,满河跳动的星星加上两岸捕蟹人的点点渔火,又有一番诗意。

      不过,乌河的风景这仅是序幕。最热闹、最使人陶醉的是每年的夏天。

      盛夏的乌河一改春天淡雅空濛的色调,被一种浓烈厚重的绿色所覆盖。这时节,密不透风、遮天蔽日的芦苇已长得房顶高了。细看密集中的每一棵,从根到梢,一色是旺鲜鲜的绿,不见一片黄叶。站在河岸上放眼望去,绿遍天涯。这连天的绿苇,清晨绿得晶莹,中午绿得透亮,黄昏绿得朦胧,连空气也似乎被映浸得绿茵茵的。假如你奋臂披开插足钻人 ,就像进了绿洞,碧森森的。若无人带路,就会迷失方向。在这里做个深呼吸,淑气沁人,大有涤肠滤肺之感。

      这里除了满眼皆是的芦苇、蒲草、莲藕和红麻之外,更多的是野生植物,有几百种上千种也未可知。我认识的,就有线苲、柳苲、水蓼、水芹、浮萍、薄荷、苜蓿、青苔、楼豆、二蔓草、三菱草、骨节草、兔子酸、地环子、野麦子、野疹子等等。大多数可作饲料,有些是入中药的。在河边和浅水湿地上丛生着一种俗名“荷薄荠”的花,圆形块根上蓬生出十几支燕尾形的叶子,约一尺长,高达半米左右。到了秋天,当中高高挑出一串葡萄形靛蓝色的花穗,煞是好看。其秀美高雅潇洒脱俗之态,身居大雅之堂的君子兰者流,又怎能比得上呢?可惜,那时劳苦的农民无心欣赏,城里的闲人又不得见,真是明珠投暗了。结果,只有让孩子们成筐成捆地割去喂了牛。回想起来,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乌河是鸟类地自由王国。宽广地水域、蓊郁地草木和充足地食料,千百年来招引了众多地鸟类-—鹪鹩、杜鹃、翠鸟、蚊母和布谷鸟等侯鸟,每年来这里旅游避暑、生儿育女。其他如野鸭、斑鸠、黄雀、山鸡、喜鹊、猫头鹰等,也喜欢来这里觅食栖息。它们在这个绿色世界里相安共处,组成了友好和睦地大家庭。

       鹪鹩最多,俗名“喳喳嘁”,像只大麻雀。在这个鸟的王国里属它叫得欢。吃饱鱼虾以后,高高地站在苇梢头。一天到晚“喳喳嘁,喳喳嘁”地絮聒不止。乌河上到处有它们的叫声,老远就能听到。虽说被它们嚷得心烦,却也大大渲染了乌河夏日的繁荣气氛。它们的巢很别致——筑在芦苇半腰里,全用苲草和羽毛缠绕铺垫而成。底平口朝天,像只小小的毡帽头。每年产子四五只,夏天一过,就先于燕子飞走了。

       叫得最响亮最好听的是布谷鸟,就是鸟类学书上称作“四声杜鹃”的。它是孩子们最好的朋友。只要听它一叫,我们就仰起头,情不自禁地一起和它反复对答起来:

“布谷布谷!”

“你在那住?”

     “二十里铺!”

   “你干什么?”

    “上山打兔!”

    “我等你来!”

    “不去不去!”

      那时,我们自认为通鸟语,也认为布谷鸟是懂得我们的话的。几十年过去了,我已年届花甲,但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听到它的叫声,就顿然觉得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的乌河边上。那声音,那情景,连小朋友们雀跃欢呼的憨态笑语,都声声在耳,历历在目。

      我最怕蚊谋鸟叫。平时不见它的踪影,到了初夏的黄昏时分,下地干活的人们陆续回村了。暮色苍茫中,在背后的暗处会突然发出一种耸人听闻的“呜——!呜——!”的怪叫声,鬼哭狼嚎一般。我每听到这声音,便浑身发毛地挓着头皮往家跑,说它叫实际上是吹。据说它白天藏在苇滩里,待到傍晚便飞出来,撅起屁股呜呜地向蚂蚁窝里吹气,专吃跑出来地蚂蚁。它究竟什么模样,我一直不曾见。

       要说好看,最美丽地是翠鸟。凤头、长喙、短尾、一身翡翠色的羽毛。玲珑的形状如刚出壳的小鸡。它常常翻飞于浅水荷池间,捕食小鱼小虾。这情景,是国画小品的传统题材——翠鸟荷叶,红莲半开。不过,这一水乡特有的美景,一般人只可从画图上揣摩了。

      乌河上的雏燕晾翅也是引人驻足的一景。六七月间,各家梁上的燕子也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作演武场,使这个鸟类大家庭骤然热闹了许多。在晴朗天气,一群群羽毛初成的小燕子,在父母带领下云集乌河上空漫天飞舞。在“喳喳嘁”们的吵嚷中,时而扶摇凌空,没影青云;时而低空飞行,顺河剪起点点水花,荡起一圈圈涟波。这比起河边的蜻蜓点水来,英武好看得多了。

      烈日当空的中午,飞累了的小燕子一排排地站在河两岸拥挤倒垂的绿苇上临水摇荡,木木然等候父母送来鲜美的午餐,一点也不怕人。一个个黄口红颔,紫黑色的羽毛闪着亮光。每次来喂,它们老远就一起引颈张口,振翅欢呼。沿河的呢喃啁啾之声此起彼伏,一时压倒了鹪鹩的喧哗,布谷鸟的歌唱也显得乏味了。这热闹景象往往引起人们的联想:或许是人间的天伦之乐,或许是军队万里远征前的艰苦预演。我是被深深感动过的。

      夏日的乌河又是沿河居民的天然浴场和消暑胜地。干上半天活,满身臭汗的人跳进河里一冲一洗,清爽彻骨,暑气顿消。清流轻轻按摩着肌肤,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畅快。桥头、水闸、村边、树下,凡村庄附近的平坦河岸、芳草铺地之处,都是约定成俗的浴场。白天大多是男人们的天下,只有绿荫深处的隐秘之地或者晚间,才有妇女们沐浴的地方。

      乌河边上的孩子不会游泳是耻辱。他们怎能抵挡住乌河的诱惑呢?就是豁上打屁股也要背着父母去游泳。虽然没学过游泳理论,也不曾听说谁是教练,但在自己摸索和相互观摩中,无师自通的游泳花样实在也不少——踩水、仰泳、打迸迸、扎猛子、跳龙门、打水仗……各显其能。比赛起来,也分胜负。这样的游泳在乌河上代代相传。

      孩子们最有兴趣的莫过于“化妆跳水”了。他们光着屁股滚满泥浆,脸上抹得只露两眼。然后手舞足蹈,像泥猴一般成群结队地爬到河边的歪脖子老柳树上向水里“掉冰棍”;或者从七八米的高处向白浪翻滚的闸水里“下饺子”。大呼高叫,一片欢腾。泡在河里,直到冷得浑身发抖,嘴唇发青,牙巴骨打颤,才肯爬上岸来,赤条条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有些大人也常常加入这种游戏,只是不用泥巴“化妆”罢了。那场面的热烈,意趣的高昂,在海滨浴场和人工游泳池里的人们,又怎能体会得到想像得出呢?乌河边上得孩子游泳的意义似乎已不在消暑,而是有幸进了大自然赐予得“水上乐园”,纵情地发挥着自己的天性和智慧,饱享大地母亲给予的厚爱了。

      一年当中,乌河上最热闹的是夏历五月十三和六月二十四拿鱼。这是老年间传下来的风俗。特别是五月十三这天,若在当今,应叫做“拿鱼节”。

      乌河水深河宽,冬温夏凉,水生物很多。河内外又有苲草和芦苇的护卫,极宜于鱼类生长。自古以来就是个天然养殖场。每到拿鱼日的清早,沿河各家香面磨的主人必须停磨开闸放水,以便“竭泽而鱼”。对沿岸居民来说,这是两个收获的日子,家里的农活再忙,也要暂时放开。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拿到鱼归谁。真是“不拿白不拿”。

      午饭后,男人们领着光腚的孩子,拿了渔具——渔网、筛子、篮子、笊篱……凡可作为捕捞工具的都拿来了。女人们在家坐不住,远远地站在村头圩墙上看热闹,等着迎接家里去的人带回猎物。

      待河水下降到只剩下一米多深时,河道两旁的水龛里裸露出了盘根错节的黑褐色的老苇根和白嫩修长的苇笋。急不可待的人们陆续跳下河去。霎时间,满河是人,挤挤撞撞,一片喧哗,整条河里就像赶年集。直到把一河碧水搅合成了泥巴汤,呛得大鱼小鱼一起浮上水面延口残喘,空手就可以抓到。鲤鱼、鲫鱼、草鱼、鲇鱼、蛤牙、甲鱼、鳝鱼、血鳝、马口、黑鱼、泥鳅、细鳞、浮哨、黑花子、沙巴头……还有螃蟹、明虾、草虾、河蚌等,多得很。一条鱼,大的有十多斤重。谁拿到了大鱼,河里就爆发出一阵欢呼。这时,小鱼,虾米和蟹、蛤之类,无人稀罕了。

      这样翻江倒海地闹腾了一下午,夕阳西下时,各有所得。人们上得岸来,个个脸上洋溢着渔人得利得兴奋。不用说,当天晚上,在炊烟缭绕中,全村弥漫着鲜美的香味。月亮升起的时候,家家户户院子里的饭桌上摆上了乌河鱼。全家人一边吃,一边听讲拿鱼的故事。

      乌河的夏天最长。秋天来的晚,去的也迟。别处已是落叶飘飘、衰草连天,这里却依然芳草如茵、野花似锦,正是苇滩披金芦花放白的时节。西风吹来,一片潇潇之声,令人感到深秋的清幽、寥廓和殷实。秋高气爽中,再听不到浴场上的欢笑,候鸟们也销声匿迹了。虽然有些寂寥,却又是一幅多么绚丽的《乌河金秋图》啊!

      民谣曰:“淄鳖、乌鳝、缠丝鸭蛋”

      说道乌河,不能不想起“乌鳝”和“缠丝鸭蛋”来。传说这是历代向皇帝进贡的稀世珍品。

      乌河鳝鱼的模样很特别——椭圆形的脑袋上两边挓挲着桔红色的耳朵。无鳞,无鳍,墨绿色;比黄鳝短而粗,身上有一层滑腻无比的皮。大者每条重四五斤。这种鱼为数很少,我只见过两次。出于好奇,我竟然为它查过《辞源》。上面说:“鳝:鱼名。俗称黄鳝。”在这里把鳝鱼和黄鳝混为一谈,使我生了疑心。我想,不是辞书上解释有误,就是这乌河鳝鱼是迄今尚未被生物学家发现的乌河独有的一个稀有物种。

      乌鳝身子滑,又习惯于生活在清水深潭中,捕获极难。最好的办法是放线垂钓。它全身只有一根骨头,旁无乱刺。肉质白嫩,味极鲜美,营养价值特别高。吃一次,两腮余香三日。听人说:清炖鳝鱼的人是不能偷吃的。因为炖熟之后,它自身的油聚成一个油花均匀地铺满全锅,若有人下箸,油花就被破碎难合了。这说法听起来有些玄乎,我却信以为真。因为曾作为贡品的乌鳝毕竟是不同一般的呀!

      久负盛名的“缠丝鸭蛋”也是乌河的恩赐,并非由特种鸭所产。主要产地在乌河及其支流汇合处的小东庄。这村子前面有一大片与河道相通的浅水荒滩,内有很多螺蛳、小蟹、草虾、蛤蜊、泥鳅、蝌蚪、青蛙,以及各种水生软体动物,又长满了各种水草和藻类。在这里放养的鸭子,不费捕捞之力,就可以放开肚皮吞活食,吃百草,饮琼浆。饱足之后,嬉戏于清涟,憩息于绿洲。它们享受着这种精美的饮食合幽僻的自然环境,真是养尊处优了。这些鸭生的蛋,个大重实,皮如碧玉,煮熟去壳,蛋清白似凝脂,层层如卷。蛋黄中心有一个珍珠大的殷红的点,周匝好像用红丝缠绕,故名“缠丝鸭蛋”。其形、色、味堪称三绝。

      直到本世纪60年代末,还可偶尔尝到这些美味珍品,尔后就只剩下历史美谈了。因为当地工业的发展和人口的剧增,造成了乌河水源的枯竭,使它的自然生态受到了毁灭性破坏,万古长流息影人间!前几年我回故乡去,面对干涸的河床,看到早已垦为农田的河滩苇地和藕池,全不见乌河的旧影。不用说鱼虾,鸟儿们也早不来了。抚今追昔,怎不令人痛心扼腕呢?从此,一想起乌河我就怅然若失。

     不料,我被一件偶然的事警醒,在恍然大悟后得到了不少安慰。

    “家家有乌河,合家欢乐多!”——说得好!这是山东电视台为桓台的索镇酒厂“乌河酒”作的电视广告中的话。是啊,自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先是有淄博市自来水公司在乌河源头打井提水,把乌河水静悄悄地送到了工厂、学校、机关、部队和千家万户,送到了每个人的饭碗里、茶杯里。继之,又有沿河的各大酒厂用乌河地下潜流酿制成名酒“乌河”、“ 牺尊”、“高阳馆”和“蒲公”等,远销四面八方祖国各地,让更多更远的人品尝到了乌河之水,使看不见的乌河流进了人们的心田!乌河的美名也随之传扬于神州大地了!于是我又联想到七十年代以来在乌河源头崛起的石化城——齐鲁石化公司。那连绵纵横几十里的工厂,那拔地耸天的楼群,那映红半边天的高大火炬和万家灯火,不就是乌河之魂吗?想到这些,久结心头的惆怅也就消散了不少。

  但是,在我忧喜参半的心弦上,仍旧常常为乌河鸣奏起哀伤的歌。我国为了快速发展的现代工业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惨重了!远的且不说,就近处看,一条古老、美丽、富饶的乌河,一条有着如诗如画生态环境的乌河,一条宛如祖亲翡翠项链的乌河,一条以她甘美的乳汁滋润着临淄、桓台十几万良田沃野的乌河,从中华大地上永远地消失了!大自然经过亿万年的阴阳造化所赋予的乌河人的这份福祉,被彻底的毁灭了!她正如一位天生丽质的绝代佳人的死去。看啊,那依旧残破的河床,不就是她那令人惨不忍睹枯骨吗?里面的一沟死气沉沉、臭气熏天的工业污水,不就是她伤痛泣血的眼泪吗?

  这种昂贵的付出,是不会计入我国工业发展成本的。但是,它必然也要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不久之前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我从乌河上游泛顺流而下,一路绿苇遮天,花香鸟语;河水煮茗,撒网垂钓,好不高兴!

      游河惊梦,突发奇想:淄博人不是正在“引黄济淄”吗?今后若以黄河之水充当全市工业生活的全部用水,让乌河重新“平地出泉,汇流成河”,或者干脆“引黄入乌”,以尽快恢复旧日的生态和自然景观。同时,再加整饬和修建沿河的历史古迹和人文景点,在河边的愚公山上建上度假村,在沿河之处修建上几处露天大浴场和旅游生活设施,那么从上游到马踏湖的一百二十里河道,就成了一条绿色的水上旅游长廊。那时的乌河,势必碧波荡漾,风景如画,游艇如织,游客如云。果然如此,淄博不仅是座工业名城、商业名城和历史文化名城,也必将和桂林苏杭一样,成为驰名中外的旅游名城的。我盼这个梦能成现实。

    乌河——我的母亲河。我梦中风光绮丽的河!心中永远流淌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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