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头的一天》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小光头的一天

 

(一)

高原终于进入了盛夏。二十多天来,既无风,又无雨。山川、河流、建筑物被烈日反复灼烤,变得虚虚晃晃的,像海市蜃楼一样的不真实。阳光下,一切都是逃不掉的,它们只能这样。

单调的反光同样炙热,我的眼睛被刺得很疼。体内的汗液嗤嗤冒出,黏黏糊糊的爬了一脸和一身。头发在光线照射下,如枝叶一般发生了光合作用,一个劲地疯长。头发是人体中可以任意改变和剔除的生命部分。它失去了生理机能,人们以无比的想象力对它的形态反复革新,这是它适者生存的全部意义。

我没想那么多,我热。于是,我决定拽着小胖去理发。

到了理发室门口,我突发奇想,要不剃个光头了事。“门口”是个奇妙的地方,是两个空间的隔离区,是灵感一现的发源地。小胖一开始是犹豫的,肥肥的脸蛋上生出许多不情愿。我就找各种理由打动他。小胖是经不起说到的那类人。他说,好吧。

剃头推子是不锈钢的,手动的那种。推子随着手的捏合节奏,在脑袋上纵向前行,一条条豁口动态延展,金属的冰凉代表了理发师手法的熟练和坚决。当我们两个秃头站在镜子前时,先是忍俊不禁,再是一阵爆笑,成为对自我形象突变的快意总结。

第二天是周一。四年级(一)班里,脑袋锃亮的我俩一进教室,迅速成为同学们的“大明星”。一双双爱戴的手在光头上来回抚摸,一张张崇拜的嘴发出动人的歌谣:拖拉机,像只牛,不吃粮食,只吃油;光光头,打酱油,不爱辣子,爱酱油......教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直到老师走进来,短时间被压抑的笑声依然此起彼伏着。

女老师甚是纳闷。她一抬头,犀利的目光便搜到了答案。传闻女老师是一位领导的夫人。她皮肤白,个子高,精心卷烫过的长发波浪一样涌向肩头。一九八零年的古城西宁,烫发的女人颇为少见,烫发是时髦女人宣告时髦的最直接方式。公道说,女老师长相不错,但我不喜欢她。因为她不怎么会笑,她的五官和肢体始终保持着一种傲姿,这使得她的数学课与我之间无端产生了五米开外的空洞。

此刻,她居然笑了,咧开嘴来了一句:有你们这两个‘五百瓦的大灯泡’,教室就不用再开灯了。她的话音刚落,我的同班同学们又哄堂大笑起来。笑声意犹未尽,又绵绵长长。

在这种关键时刻,女老师断然不允许笑声持续下去,她喊了一嗓子:上课!班长很是乖巧,眼珠子一转,机警地回答道:起立!全体同学的肌肉记忆被唤醒,站起身来,整齐划一地和声道:老师好!女老师表示满意,柔桑一般地说:同学们好,请坐下。

一切都被拉回现实。一切本来就是现实。

 

(二)

小胖的心情糟透了。往常他跟在我身后如影随形,这一天里,他竟然不搭理我了。还对我不停地翻着白眼,表示糟透了的心情。

下午放学,我照例回家,扔书包,出门玩耍。小胖没有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我身旁历史性的缺失了一个形体空间。我有点气急败坏,骂道:至于吗,还长脾气了。

这里要交代一下。我们这些同学的父母们,同属一个工厂,常年一起抓革命、促生产,是亲密无间的阶级同志。孩子们在一所子弟学校里读书,既是同学又是玩伴,,齐茬茬地成长。好几百号的人口,居住在一个家属院里,左邻右舍的,关系异常熟络;每个人、每个家都没什么秘密,所谓秘密,不到一天时间就人人皆知了,甭想有什么瞒着。

太阳确实毒辣的过分了,伙伴们都蛰伏在屋里,院子里空荡荡的。我只好独自一人,悻悻然向河边走去。

河在家的东边,叫作北川河;河水向东流两里,便汇进更为阔大的湟水河;湟水河是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这是我研究地图后的重要成果。我还发现,地图上的河流是树枝状的,蓝色线条不断分叉、延伸,像倒长得大树。血管也是,班里有个可爱的女生,她的耳朵薄而剔透,背着光看得见紫色血管的枝状脉络。因此我断定,生命的延续是枝状结构的,要么正向分流,要么反向汇聚。

离河边不远处,我看见铁三的身旁围了一群小尕娃。铁三很有号召力似的,鹤立于群。

听妈说,铁三是不足月降生的。他娘怀他八个多月时,午后到地里摘豆子,到村外荒废的炼铁炉旁时,就疼了,坐在地上叫唤,没人应答。也是巧,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路过,是村支书。来不及叫人了,村支书看见小脑袋已经顶在出口上了。他慌张地当起义务接生婆。还好他娘是第三次生娃,过程比较顺利。村支书用他的牙咬断了血糊糊的脐带。他娘总在铁炉旁感慨,给娃起名叫铁三。

铁三是四年级(二)班的。我不知道他的学名,也不用知道,知道他叫铁三就足够了,如同鲁迅先生恐怕也不知道“闰土”的官名一样。“尕娃”是青海方言,是对男孩子的统一爱称。

我凑了过去。走近后才搞懂,铁三今天怎么这么有号召力。原来他牵了一只小黄狗。小尕娃们感兴趣的不是铁三,是这只狗。

大院里没有养狗的,谁家有那条件呀。城里人吃粮是定量供应的。爸说户口是全家的命,妈说粮本也是全家的命。狗上不了户口,就没有粮本,当然就没有在城市里活的命。铁三居然养了一只狗。小尕娃们的眼睛里活生生的渗出一些稀奇目光。

但这只狗也太不像样子了。黄毛泛白而干涩,好几处打结在一起;侧面的肋骨顶着皮肤突凸出来,齐齐的一排;右眼似乎受了伤,眼角挂了一条脏兮兮的泪线。它瘦骨嶙峋的,不那么招人喜爱。它对每个人都使劲摇尾巴,一副乞怜的样子。

“你从哪弄了这么一条癞狗?”我问。

铁三不吭声,也不理我。忽然,他指着我的光脑袋,嘿嘿笑着说:“光溜溜的,像个尿吹泡。”我没生气,也犯不着。

他又说:“这只狗我不想要了,给你吧?”

我说:“不要。要它能干嘛。”

就这个当儿,小狗的脑袋钻进草丛里,吧唧吧唧地在吃着什么。铁三用脚拨开草一看,吓,是一堆人屎!狗肯定是饿极了。这一群小尕娃们都哄起来,喊着:狗吃屎了!狗吃屎了!

铁三的那只脚还没收回,就又狠狠地踹在狗身上。小狗发出一串串凄惨的嚎叫,乖乖地卧在铁三的脚边,浑身发抖。

忽得,铁三像中了魔,几乎是拖着狗向河边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回头,撂下一句:“我要把狗扔到河里,淹死!”

铁三急切的降生,造就了他又快又狠的性子。他说到做到。我们连忙跟在后面跑。我感到事态的严重了。

 

(三)

北川河的这一段是有河堤的。在岸边,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砌出一米宽、两米高的石堤。迎水一面,选取石块的平面摆放,每条缝隙都填上砂浆,作为堤;顶端,铺上一块块敦实的预制水泥块,作为梁;内侧一面,直接填埋砂石和土,与梁找平,作为路。是爸这样告诉我的,他说,这是集体劳动的成果,就一里长的堤,他们用双手干了一年。那天,爸的样子像个工程师。但我知道,爸是个工人。

我在堤岸边,拽住了铁三毅然决然的手。

“你干啥!”铁三说。

“你别弄死它呗。”

“我的狗,我想咋样就咋样!”

铁三可不是小胖,没那么容易说服,我的那一套对他不管用。正在僵持时,我瞅见不远处有一顶帐篷,旁边一个大个子的藏族男人,正从马背上卸下套头,把缰绳拴在架子车上,抱了一捆草料摊在地上,让马尽自低头吃着......

我灵机一动,说:“不如把狗卖给那个藏民,换钱买雪糕吃?”这是我第一次商品意识的觉醒,我很是得意。这个主意不错,铁三认可了。我们松开手,走了过去。

藏族男人能听懂汉话,知道了我们的意思。说:“给我,要。给钱的,不要。”他的汉话真的不咋地,但态度表达的很清楚。

我紧忙补充道:“五块钱不行的话,两块行不,就两块。”他又看了看狗,还是摇了摇头。

铁三不耐烦了。乘我们不注意,拉起狗劲直跑到岸边,将狗和牵狗绳一并抛了出去,就只听到“扑通”的一声传来。有时候,事态是声音形式的,而非视觉形式的,但都同样的严重和迅速。我来不及反应,狗也来不及反应。

我们立刻围过去,狗不见了。

一会儿,十米远处的水面,小狗浮出头来,在水里绕了一个大圈子,找铁三的方位。它看到了铁三,便逆着水流吃力地回游。到了铁三下端的石堤和水流交汇处,双爪死死抠住一个石缝,仰着头,委屈而又不解地望着铁三。

石堤有两米多高,水又深,怎么捞起狗呢?我正在盘算着。铁三突然喊了一声:“找石头!”

小尕娃们兴奋地四下散开。不一会儿,手里握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块,全副武装的围着铁三,等候冲锋的号令。铁三的右手拎着半块砖过来。我紧忙展开双臂想拦住他。他力气很大地把我推到一边:“你给我闪开!”

铁三眼睛里露出奇怪的光,他发出了最后的命令,就一个字:“打!”

小尕娃们手中的石块,散点状地落在水里或狗的身上。铁三疯了,小尕娃们也随着疯。

狗松开了双爪,顺流漂去。旋即,它又游回来,爪子又去扒刚才的那个石缝。这次,铁三的手没有犹豫,半块砖直砸了下去,正中狗的脑袋。这是致命的一击。小狗松垮了,散开了,随着水流翻滚、旋转,水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整个过程,小狗都没有叫唤一声。它来不及发声,来不及挣扎,一切都太突然,太难以理喻。现实往往就是这样,起因只是个念头,过程只是个游戏,但结果却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悲剧。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河水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着。空气大块大块地郁结。

我的拳头一下子愤怒极了,紧紧攥起,狠狠砸向铁三的鼻梁。铁三的血涌了出来,和狗血一样的红。

铁三抹了一下鼻子,手上的血迹分明与疼痛一样真切。他不像狗那样保持沉默,他嚎叫起来:“你敢打我!”

我们俩立即扭打在一起。铁三虽是早生儿,长得却很壮实。没几回合,我便被他压在身下,这下要糟了。慌乱中,我的十指抠进他的指缝里,紧紧勾住,决不让他腾出手来。他的指甲很长,尖利地刺进我手背的肉里。而我的指甲平日里被自己咬平了,毫无半点攻击力,悔恨地眼睁睁地任对手嚣张。铁三打架有一些灵气,他抬起屁股,向我的肚子狠狠地蹲,再抬起,再猛蹲。我难受极了,难受得要吐。我快顶不住了。

这时,藏族男人大步走过来,像拎羊羔一样把铁三给拽了起来。我才疲惫地爬起身,喘着粗气,带着一种虽败犹荣的意味,直直地盯住铁三。

铁三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还想冲过来。藏族男人一甩手,铁三就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差点摔倒。藏族男人又大吼了一声:“滚!”

这一下,铁三不敢造次了。却对着我甩下一句:“你等着!”然后转身,一脸不服气地跑了。

 

(四)

我渐渐回过神来。走到岸边张望,希望那只狗还在,希望奇迹出现。但河面上只有水和水的流动。

藏族男人过来抚我的光头。他黑黑的脸上带着一些善意,低头对我说:“你,跟我来。”我已经信赖这个男人了,他摸我的头我一点也不反感。我跟着他走进了帐篷。

那群小尕娃们则被挡在外面。但他们没有散去,继续瞪大眼睛观察可能发生的一切。帐篷、藏民和马一定会组合出更为离奇、有趣的事来。他们一个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全然忘记了刚才,眼下比刚才重要的多。没什么好责怪的,这个年龄本该这样。

帐篷里的光线并不暗。门帘斜挂在一边,敞开一个大大的口子;沿地面的一圈帆布卷起一截空隙,既透光又透风。里面还有两个人:一位藏族老阿爸,一位藏族老阿妈。都盘着腿坐在地毡子上。

我的眼睛睁大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脸和手:皮肤是油黑的,对,不是黝黑,是那种油腻的黑;皮表松弛粗糙,深深的皱纹纵横交错,如一张不规则的网。两个人的头发已全白了,蓬松凌乱难以成形,完全是上了年纪的样子。我与其说是稀罕,倒不如说是恐惧。

帐篷又矮又窄,藏族男人低着头,向两个老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连串的藏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无聊的紧,眼睛便四处打量。

两个老人之间有个小木案,中间摆了一个木匣子的佛龛,里边有一尊小铜佛,佛像的帽子形状与唐僧带的那顶一个模样。佛龛旁边各放一盏铜灯,灯芯燃起的火苗细长而宁静,散发出浓浓的酥油烧焦的味道。靠门口内侧,摆放了一个铁架子,上面搁着一把表面烧得漆黑的水壶,地面的炭火已经熄灭。

老阿爸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我还是有些怕。藏族男人说:“手,流血,给你治。”

我便怯怯地坐下。老人拿出一个布袋子,掏出一些小纸包来,选了其中一个拆开,里面包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我乖乖地伸直双手,手背向上地悬着。老人将纸包开口端对准伤口,抖抖食指,粉末便糊在上面。我不疼,心里还有一缕麻痒痒的感觉。

忙完这些,两个老人对我的光头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老阿爸拿起那个佛龛,在我的光头上绕着圈儿,一边轻轻地敲打脑壳;老阿妈右手摇着金轮,左手拨动佛珠,嘴里喃喃地诵念经文。这一过程,具有某种仪式感,神秘而又安详。我闭上双眼,不敢出声,一动也不动。    

仪式冗长又持续,像佛珠子一样总也数不完。我有些不耐烦了,睁开了眼。我盯着藏族男人腰上的藏刀来了精神。有两把刀,一把长些,一把短些。手把和刀鞘上都规则地镶嵌了一些蓝绿色的石子,端是精美。

两个老人总算停了下来。老阿爸开口了,嗓音嘶哑,重复地说着:呼毕勒汗,呼毕勒汗。藏族男人愣住了。

我站起来,向藏族男人要刀子。他不肯。听人说,藏民的刀子不能乱动,否则会被挑断手筋的。我不信邪,执拗的向他讨要。他最终还是摘下了那把长刀,递给我,但叮嘱不要拔刀出鞘。

我窜出帐篷,双手抓着刀柄,摆出几个招式,在小尕娃们面前尽情炫耀。小尕娃们的目光瞬间被刺中了,眯缝成一条线,羡慕不已。

大概是怕我得意忘形,藏族男人出手了,一招制胜,空手夺下刀,再插入腰间。看着我的脸耷拉下来,他说:“你,想不想骑马?”

我拼命地点头。我从未碰过马,何况是骑马。他搂住我的腋下,往上一甩,我便跨上了马背。我的手贴在马背上,如此真切地触觉到马的体温和活性,既陌生,又激动,还忐忑。藏族男人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马儿便随着他迈步。小尕娃们跟在后面,一个个仰慕至极的雀跃着。我则在马背上起伏、升腾,羽化成仙一般,看不见一切,忘记了一切。

美妙时刻总不能持久。藏族男人要抱我下马,要与我分手。我便不舍,我依依不舍。真的,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么是“依依不舍”,不是课本解释的那样,是从未有过的内心真实感受。

待离开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刚才,老阿爸说的“呼毕勒汗”是啥意思?他用汉话说:“灵童。”

我还是不懂。他也不做解释,咧开厚厚的嘴唇,就那样牙齿白白地对着我笑。我也对着他笑,傻傻地笑。

 

(五)

回到家里,我仔细地洗脸、擦脑袋、拍打满身的灰尘。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要是让爸妈知道我又打架惹祸了,那可就惨了。大人们从来不信原因,只信结果。但是,手上的伤口怎么解释呀,我得好好撒个谎。

正在绞尽脑汁时,我根本不知道,我的事迹已被迅速传遍整个大院。说什么的都有。说我钻进了帐篷里,满身羊骚味儿;说我脑袋上被抹了酥油,长不出头发了;说我被藏民老阿妈施了法,只知道傻笑;说我动了藏民的刀子,被挑断了手筋,血肉模糊的.......

爸妈听到消息,慌忙撂下手中的活,前后脚地赶回家。我都不想细说,反正没什么好事。不同以往的是,爸妈盘查的异常严格,浑身上下、每个节点都细细地查,就连我的那个小东西都不放过。还说了好些有震慑力的话,震得我耳朵疼。

从此,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光头。大院里的人都这样叫我。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叫就叫吧。

没过几天,小胖又和我好上了。孩子总是这样的,闹别扭时动静特大,深怕别人不知道;和好时又静悄悄的,谁也不告诉。他早听说了我的事,一脸肥嘟嘟的好奇就堆了过来,问我是不是真的。最近,好多人缠着我问这事,我得一个一个地讲。我腻歪了,大声表示:别问了,有啥好问的,说了你也不懂。

但小胖是谁啊,他可是我哥们,我得原样转达。他说他不信。我就带他到河边,准备给他现场演示。

河岸边,没有马,没有藏民,没有帐篷,只有空荡的寂静和刺眼的阳光。我怅然地摸摸脑袋,上面已直愣愣地生出了短密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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