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出书版)第十一章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青国,位于在神鲲大陆的东隅,方圆约三万里。京畿云都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真是一个绝佳的聚势之所。不似地处山地高原的荆国别具风味的低矮屋舍,地势平坦的青国处处可见三层楼宇。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檐角走兽,紫铃红瓦。

 

季夏六月,南风吹白沙,喘日气成霞。

 

云卿身着深色男装,靠坐在照桓楼的雅间里。她举目望去,街道之中遍植泡桐,烂漫的桐花恣意怒放,像一片紫云笼在楼阁殿宇之间。

 

“小姐。”

 

她偏过头,笑眯眯地看着身边扮作书童的侍女。“怎么了,雀儿?”

 

“小姐,回去吧,太阳都快落山了。”

 

“可是我等的就是夕阳西下啊。”云卿懒懒地靠着窗子,看向远处的红日,“不是雀儿说得嘛,这照桓楼最美的便是月上东山之时。既然来了,就没道理错过这道独特的风景。”

 

雀儿轻拍着自己的脸,自责道:“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云卿失笑地看着她,真是个清澈如水的小丫头,如果没经历过那些梦魇,她会不会也像雀儿这样?她想着,脸上不禁染抹淡淡的忧伤。

 

见她如此,雀儿忙道:“小姐别生气。就算待到半夜,就算回去挨板子,雀儿也会一直陪着小姐的。”她眨了眨单皮眼,“来伺候小姐前,夫人就吩咐了,‘不管做什么,只要小姐开心就好。若是把小姐弄哭了,雀儿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将军的长枪吧’。”她学舌道,摸了摸嫩嫩短短的颈项,“所以啊,小姐你千万别皱眉啊,一皱眉,雀儿脖子上就一阵凉飕飕的。”

 

看着她那副挤眉弄眼的滑稽样,云卿不禁轻笑。

 

“开闸咯!”

 

楼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不远处的水栏上,几名赤着上身的黝黑大汉推着圆磨似的的机械,随着他们肌肉的跳动,栏下的石闸慢慢抬起。被夕阳染成了胭脂色的流水跳跃着一涌而下,为平静了一天的河道带去了一抹鲜活。青国多水,此代青王凌准对水利格外重视。每日都有负责水利的官吏根据水文情况监督工人开放水闸,单从这点就可看出,青国正在走向繁荣。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隐没,天空透着浅浅的青黛色,街道上亮起了点点灯火。楼下的长碧河在一阵激浪之后,又重新回归了宁静。白日里焦躁的鸣蝉,也收敛了尖锐的长调。迎着夏风,声音一扬一顿,含着节拍,发出清脆的乐音。

 

“客官,菜来了。”

 

一盘盘珍馐佳肴摆上桌,看得雀儿眼都直了。

 

见状,云卿笑道:“坐下一起吃吧。”

 

雀儿咽了一口口水,摇了摇手。“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使不得?”云卿瞥她一眼,皱眉道,“使不得我就哭了噢。”

 

“别!别!”

 

“那?”云卿指了指凳子。

 

雀儿摸了摸圆凳,细细地打量了云卿一阵。半晌,她咧嘴一笑,啪地坐下:“那雀儿就听小姐的。”

 

华灯初上,照桓楼已是满座,不时传来推杯换盏的交谈声。

 

“荆国虽然国微,但总揽三川源头,又地势高耸、易守难攻。加之荆王正当壮年,且无王侯之患,颇有厚积薄发之势。”

 

“孟塬兄此言差矣,虽说荆国拥有天时地利,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文太后把持朝政已过十载,外戚势力超过王权。这本身就是逆天之事,何谈厚积薄发之理?”

 

有意思,云卿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雀儿,问道:“这个照桓楼是文人士子常聚之地吗?”

 

雀儿急急地咽下口里的食物,“嗯,嗯,听府里的小哥儿说,每到晚上照桓楼都会无偿供应茶水和点心,吸引读书人来这里谈天说地。对了,还有一句诗呢,叫什么来着?”她偏过头,想了想道:“竹居论天下,照桓汇百家。”

 

“那官府不管吗?任由他们恣意放言?”云卿有些好奇。

 

“管?”雀儿眨了眨眼睛,咧开油腻腻的嘴巴,“王上颁布了畅言令,官府非但不管,还支持呢。”

 

畅言令?云卿颇感意外地眨眨眼,她还真想见见这位广纳言路、颇有远见的青王。

 

“那季书兄有何高见?”

 

“放眼神鲲,五国之内最有霸者之气的当属雍、青二国。雍国从前代开始就变法中兴,内整其政,外御其务,君臣一心,共武之服。”

 

“嗯~”“雍国昌盛已逾数十载。”

 

“观之吾国,自王上登基一来,兴修水利、轻徭薄赋、施以仁政、修缮刑法,可谓一扫陈年迂腐之气,大开清新果决之风。”

 

听着门外的辩论,云卿一时兴起,站起身在雅间里跺起步。自从来到青国,见到亲人,她胸中的忧闷便一扫而空,整个人阳光了许多。

 

听到这,她心痒难耐,不禁在房内自言自语:“可是,这两国都有致命的弱点啊。”

 

“什么弱点?”雀儿叼着一块五花肉,下意识地接问。

 

云卿轻轻一笑,清声说道:“一山不容二虎,雀儿可知雍国有几个王?”

 

“几个?当然只有一个,雍王!”

 

云卿笑着摇了摇头。“雍国有两个王,一为继承大宝的雍王,一位战功显赫的明王。当年,雍嗣王死后并未留传位诏书,眼见雍国政权分立,周围三国虎视眈眈。当时的三殿下陈绍不顾家臣反对,顾全大局向二殿下陈炜俯首称臣,这才避免了一场内战。”

 

“嗯嗯。”雀儿点了点头,“可是这两位可是一对出了名的好兄弟,全天下都知道。”

 

“好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哪里有什么好兄弟。”云卿轻哧一声道:“雀儿,你是没见过明王其人。若见了,你就会明白当年让贤一事纯属他无奈之举。”她眯起眼睛,冷冷地看向窗外,“陈绍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为达目的不惜凌虐妇孺。”回想起干州一役,她不禁抓紧桌角,“想来他放弃王位一定不如传言那般轻巧,灭幽夺地,明王军功累累、颇得民心,封地也多是肥沃之土。我若是没猜错,明王实为一只假寐的猛虎。待到时机成熟,必将跃出山涧,直取王位。由此看来,雍国的内战只是延后而已。”

 

“小姐好聪明!”雀儿崇拜地看向她。

 

云卿微微一笑,继续道:“雍国政事可告知世人一个道理。”

 

“什么?”

 

她半眯眼睛,淡淡说道:“御座这个东西,抢到手的才是最稳固的,别人让的往往都是一张瘸脚椅。”

 

“啪。”隔壁房间传来一个轻轻的合扇声。

 

云卿警惕地瞥向墙角一眼。

 

“那我们青国呢?”雀儿又急急问。

 

云卿摇了摇头,不愿再说。

 

“哎呀,有王上的畅言令呢,小姐怕什么?”她撒娇似的拉了拉云卿的衣袖,“小姐天天窝在家里读书,总要说出来嘛,不然都烂在肚子里,那多不好!”

 

捱不住她的请求,云卿斟酌了半晌,低声道:“青国有两大隐患,一为人祸,二为地短。”

 

“人祸?地短?”雀儿不解。

 

“我问你,当今王上共有几子?”

 

雀儿低下头,拨了拨手指,答道:“活着的,有十一位殿下。若是加上早夭病故的,共有一十八位王子。”

 

“十一位。”云卿轻哼一声,“人都是贪心的动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王位可是背负着帝位这个终极诱惑的宝贝,因此能触及座脚的王族后嗣都会想要爬上去。按照史书上的规律,王位之争往往会出现三足鼎立,而后两方合力斗垮了最强的那个,最后绝杀。按你说的,已经死了七位,也就是说现在已经进入了两强相斗的关键时期。到最后,这十一位顶多剩下四五位。”

 

“不…不会吧……”

 

“还没完呢。”云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争位之时,各方压力将统属一个阵营的几位殿下牢牢地捆在一起,当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终尝所愿,外力没了,内部争斗就浮上台面了。私心起,杀气现。到最后,除了座上的那位只会留下一两位兄弟,折断他们的羽翼,而后扔进一个华美的鸟笼。美其名曰:兄慈弟贤,王甚厚之。”

 

雀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手中的鸡腿直直落地。

 

“所以说,为王者需注意子嗣问题,切不可一晌贪欢。”云卿摇了摇手指,调侃道:“一二少寡,三四恰恰,五六足以,莫过七八,九十起乱,逾十倾轧。而当今王上却有十一位殿下,此为人祸。”

 

云卿指了指雀儿的嘴角,笑眯眯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擦拭口水,继续说道,“再说地短,要雄霸天下,‘三白’缺不得。”

 

“三白?”雀儿乖巧地递来一杯茶。

 

“盐、铁、水,‘三白’也。”云卿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先说这盐,听哥哥说,青国虽然靠海,但由于工艺问题,海盐产量远远不够所需。而青国遍布淡水,并没有一块可产纯净井盐的盐田。盐,可是人力之本啊。也就是说,青国的人力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再说铁,兵之利器,农之耕具也。古书就记载,神鲲东陆少铁多金。这样看来,青国的兵农也是半握在他人手中。”云卿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古体的“水”字,“水,生之根本也。源,水之根本也。青国虽然多水,但是赖以生存的赤江之源却在荆国手中。试问,若两国交战,荆国断其上游,青国又将如何?必,不战而败也。”

 

“由此观之,青国的国脉根本并不在自己手中,甚危矣。”她叹了口气,道:“这也就是繁华的青国未能称霸的关键所在吧。”

 

啪、啪、啪,门外传来清脆的掌声。

 

“谁?”粗着嗓子,云卿语气不善道。

 

“韩小姐不会连本殿的声音都听不出吧。”声线婉转悠扬,一如此人般的鲜明独特。

 

凌翼然推门而入,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六幺点了点头,一把拉过雀儿,快速将门合上。

 

“唉!干什么!”门外传来雀儿惊恐的声音,“别拉拉扯扯的,小心我揍你!你们要把我家小…”像是被人捂住,只剩下支支吾吾的响声。

 

云卿叹了口气,扬声道:“雀儿,我们认识,莫怕。”

 

门外应了声,这才安静下来。

 

凌翼然神采骏发地看着她,微挑的媚眼中藏着几缕兴奋。他轻摇纸扇走到云卿身边,慢慢坐下。“呵呵~”这一笑惑人心魄,十分祸水。再朗声而笑,面容甚是惬意。

 

云卿瞥了他一眼,刚要继续品茶,手腕就被他握住。

 

“放手。”她忿忿道。

 

凌翼然眸光微醉,嘴角抹笑:“果然啊,果然。”

 

果然什么?云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挣动手腕却引来了他越发加力的抓握。她心头一恼,从腰间抽出销魂,冷冷地指着他,道:“放开。”

 

凌翼然睨视银刃,笑得越发媚惑:“倒不似幼时那么单纯了,不过这样最好。”他眼神灼灼,慢慢地松开手指。云卿飞似的抽腕,斜了他一眼,将销魂收起。

 

凌翼然也不言也不语,就这么靠在木椅上,直直看着她。刚开始,云卿只当他是无聊,不理,喝茶。

 

一盏之后,见他还看。云卿冷哼一声,偏头望天。

 

月似蛾眉,夜色如水。本是娴静优美的好景色,只可惜这视线太恼人。忍无可忍,云卿偏首狠狠瞪着他:“你要如何!”

 

凌翼然低低浅浅地笑开,眼睛像是飞起的桃花。他倾身靠近,道:“才几日,性子便急躁起来了,竹林那次你可是赢的。”

 

云卿白了他一眼,站到窗边。

 

“怎么?就没什么对我说的?”他道。

 

听他并未自称本殿,云卿有些纳闷,她伸出手,摸了摸沿着墙角里那一路攀沿到窗棱的蔓花。

 

“啧啧,倒有一样没变,还似幼时那样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云卿回过头,瞥了他一眼。

 

“不服气?”凌翼然半靠在窗边,用手指点了点窗棱,“我救了你至亲,你还对我爱理不理。”他摇了摇头,一脸受伤的表情。

 

云卿闻言一想,心下惭愧。她低下头,行了一个大礼:“韩月下谢过九殿下大恩。”

 

“免礼。”他的声音略显得意,“不过,你该称我允之,不是吗,卿卿。”

 

想起幼年的那次相遇,云卿不禁轻笑,她抬起头,从善如流地应道:“允之。”

 

凌翼然停止了手指的敲击,俊颜愉悦,语调微扬:“嗯~”

 

脑际滑过一道光亮,云卿敛容直视他:“允之,我不管你是想上天,还是想入地。既然你拉上了我哥哥和弄墨,就不容失败,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凌翼然挑了挑优美的长眉,幽幽的眼眸让人看不到底:“我不会输。”他从窗棱边摘下一朵桔红色的花朵,半垂眼眸,低低问道:“卿卿,可知这是何花?”

 

她摇了摇头。

 

“此花名为凌霄。”凌翼然嘴角微微勾起,一抬眼,眸光熠熠。

 

“凌霄?”云卿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凌翼然轻笑一声,将那朵灿烂的凌霄放在她手里,低语道:“照桓楼是我的地方,这间雅间,我会给你留着。”凌翼然扬眉一笑,眼中露出挥之不去的霸气。

 

“因为这里唯一可以看到凌霄的地方。”

 

长碧入云,新月如钩。

允之凌霄,报以春秋。

青空万仞,将相王侯。

且视天下,谁主风流。

 

“如今,你就是云都闺阁里那块最让人垂涎的肥肉。”那日凌翼然的低沉婉转的声调在云卿脑中回响。

 

“妹妹。”

 

耳边一声响,她猛然从思绪中惊醒,愣愣地看着一脸困惑的秦淡浓。

 

“从上车起,妹妹就一直在发愣。”夏日灿烂的阳光透过淡色的布帘,为秦淡浓笼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颜色,她道:“妹妹见多识广,可能会觉对这闺阁闲聚有想法。不过今日做东的这位夫人可不一般,她本是平南王凌越的爱妾,可是个八面玲珑、巧手通天的奇女子。”她压低嗓音,对云卿道:“宫闱秘传她和当今王上也曾有情。”

 

云卿诧异地看了看她,心道自家嫂嫂不是爱说人长短的女子,怎么?

 

“妹妹不必疑惑。”秦淡浓敛容道,“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妹妹,此次闲聚并不是团扇扑蝶、绣花弄线那么简单的。闺阁,亦是战场。”

 

云卿心中微震。

 

“夫人、小姐,平南王府到了。”

 

布帘撩起,耀眼的阳光直直地洒在车里,秦淡浓冲她微微示意,姿态娴雅走下车去。

 

“伏波将军夫人、胞妹到!”

 

长长的唱和,伴着姑嫂俩在高门深院里一路前行。穿过抱厦长廊,娇言软玉渐近,眼前豁然开朗。竹影横斜绕碧水,茉莉沁魂藕冰凉。荷叶罗裙艳满庭,淡淡胭脂暗暗香。

 

好一处风流所在,云卿暗赞。

 

待近了,只见姹紫嫣红之中,一位风韵美人半倚在矮塌上,眼明正似琉璃瓶,瞳仁荡漾横波清。

 

“伏波将军夫人、胞妹到!”

 

声音回荡在这片人间仙境之上,生生地打破了融融的和谐。欢笑声戛然而止。感觉到众人或含蓄或大胆的、或是乍暖或是寒凉的打量,云卿依依看去。

 

冷冷的,是身着淡蓝冰丝纱衣的削肩细腰美人,天生一副弱骨纤形,如闭月羞花。清冷冷的一双杏眼,似嘲似讽。

 

云卿扬起灿烂的微笑,直直看去,看得那人愣了一下,瞬间低下眼来颔首回礼。

 

暖暖的,是荷塘藕榭边遥立的一位粉衣美人,雪臂轻摇小团扇,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眸。她笑容温煦,神色淡然,微一颔首,头上的钗封便轻轻颤动。

 

云卿含笑屈膝,回礼示意。

 

最后那道不甚明朗的,来自矮塌上的那位丽人,她美眸暗转,让人看不清真意。

 

秦淡浓轻移莲步,上前施施行礼:“妾身携小妹前来叨扰,多谢沅婉夫人发帖相邀。”

 

“韩夫人不必客气。”榻上美人正了正身子,身后的侍女不声不响地为她挽起发髻,她看向云卿,道:“韩小姐不必拘束,这婉约社也就是为足不出户的官家女子另辟幽所,让夫人小姐们撒开手脚恣意玩笑,韩小姐随意便是。”

 

“哎呀,夫人说的真好。”旁边一个阔嘴妇人应和道,“淡侬啊,你也真会藏!这么标致的妹子,到今天才带出来给我们认识。”说着她拉着云卿的手,塌角眼一番逡巡,看得云卿好不自在,“啧啧啧,你们瞧瞧,这一张淡白梨花面,明眸善睐,真是瑰姿艳仪啊。我说,将军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妹妹早早嫁人,才将妹妹一直藏在老家啊。”

 

此言一处,众妇人纷纷符合,小姐们亦是低头而笑,先前的冷然和敌意竟转瞬消失。

 

“吴夫人,你就别再调笑我家妹妹了。”秦淡浓冲阔嘴妇人微微一笑,并没有过分亲热,“卿卿初来乍到的,还生着呢。”她不露痕迹地将云卿拉回身边,道:“再说,我家将军也并不是掖着藏着,只是妹妹打小就身体不好,对水土敏感的很。”

 

云卿忙假装羞涩,静静而立。

 

“不过,过了夏天妹妹就要十六了,再怎么也不能误了如花时候,这才将妹妹接到云都来的。”

 

“那韩小姐的病?”不知是谁插了句嘴,引得众人凝神静听,有些面浅的甚至还浮出了一丝兴奋之色。

 

秦淡浓回视一周,似笑非笑地启唇:“无碍。”

 

听着周围一阵隐隐的叹息,云卿不禁暗笑,原来是人心之间的暗战才是不见血的沙场。

 

“好了,这话就此打住吧。在我这儿可不准说什么病啊灾啊的。”沅婉夫人穿上绣鞋,装似亲热却力道颇重地抓住云卿的手,她眼神深远,似看进云卿的骨子里去。

 

云卿嘴角缓缓扬起,不闪不避,目色淡淡与之对视。

 

半晌,沅婉轻笑一声,指尖的力道渐渐减弱,眼神里透出几许快意:“韩小姐,可容我引荐?”

 

“有劳夫人。”云卿道。

 

沅婉夫人散着衣襟,柳眉微抬,面露风情:“小姐闺名?可有雅号?”

 

云卿弯起眼眉,回道:“韩月下,并无雅号。”

 

“月下?月下美人啊。”沅婉面容微散,指着那位阔嘴妇人,笑道:“这位是社里的老人儿了,户部侍郎吴大人的夫人,雅号衡绿娘子。”

 

云卿施施行礼。

 

“再来。”沅婉夫人看向一个端庄妇人,“露饮夫人的相公可是韩将军的上位大人,刘太尉。”

 

原来是武所总官的夫人,云卿不卑不亢地屈了屈膝。

 

云卿随着沅婉夫人在园子里走了一遭,和已婚妇人粗粗浅浅地打了个照面。

 

“刚才那些啊,都是嫁了人的,和我一样,算是老茬儿。”沅婉夫人坏坏地瞥了瞥那群夫人,引来一片笑骂。她转过身,引着云卿来到年轻的那堆,道:“这,才是月下该来的地儿。”她笑眯眯地牵过一个绿衣少女,“这位是上官司马的三小姐,人称碧荷佳人的上官无艳。”

 

少女素颜似雪,确实没有半分妖冶。

 

“小妹见过韩姐姐。”

 

“上官妹妹客气了。”

 

沅婉夫人又指着茉莉花下那位蓝衣冷美人,道:“这位是右丞之女,云都二美之一的董慧如。”

 

冷傲的董家小姐扶着花枝,只是眨眨眼,而后再无动作。

 

并不计较她的怠慢,云卿粲然一笑,微微颔首。

 

“那位就是和董小姐并称云都二美的左丞次女容若水,容小姐。”

 

云卿看向含笑而来的暖意美人,微微行礼。

 

容若水手持团扇,款款走来。她掩唇一笑,柔婉甜糯道:“夫人啊,什么二美,该是三美了吧。”她面容恬淡,笑容煦煦:“韩妹妹淡雅脱俗,实在我之上。”说着又看向一侧的冷美人,“你说呢,董妹妹?”

 

董慧如瞥了她一眼,并不应答。容若水也不恼,她摇了摇扇子,手上的雕花金镯耀耀地闪着光。“韩妹妹别在意,董妹妹就是这个脾气,处久了你便知道了。”她温声道。

 

“好了。”沅婉夫人一扬手,从四下走出七八个侍女,一个个手中捧着蔬果佳肴,放在庭中的石桌、茶几之上,“今个社日,季夏微凉,菡萏飘香,众位也别想来白吃白玩儿白赏花,沅婉我可不是白白做东的。”

 

“真是个小气人儿,亏你还是一品命妇吃王粮呢!”

 

沅婉夫人假怒地瞪了瞪出声的吴夫人:“来人啊,将衡绿娘子拉下去打八十大板!”吴夫人连忙捂嘴,装作惊恐。

 

“我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众位,夫人小姐就赏个面子,留几副墨宝。待沅婉被大家吃穷了,也好靠卖字卖诗为生。”她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竹筒,里面放着满满的花签,“老规矩,打我开始,抛球轮签。”

 

见云卿不明所以,秦淡浓向她身后的雀儿递了个眼色。

 

雀儿立刻轻声说道:“转花签是婉约社的游戏,四十九支签中,既有要求作诗的,又有要求唱曲的,还有要求说家中趣事的,还有……还有……”她摸了摸头,想了半天,蔫蔫地耷拉下脑袋,“还有什么,雀儿忘了。”

 

“韩妹妹。”容若水拿扇子指着签筒旁边的六角球,“那彩球每一面都是不同的颜色,分别代表台阁、上阁和束阁一共六个机要部。白色是台阁诠政院,青色是台阁帛修院。红色是上阁武所,蓝色是上阁备所。绿色是束阁刑狱寺,橙色是束阁监察院。”

 

云卿不解皱眉:“女孩儿家的玩意为何以六部命名?”

 

容若水柔柔一笑,软语道:“因为婉约社里全是官宦女子,为了方便玩乐游戏,也为了方便互相结交。沅婉夫人便按照家世官职将大家一一区分开,先掷彩球,而后定人。”

 

伴着她的解释,那个六色球被沅婉夫人直直抛起,落下后橙色朝上。沅婉夫人打开彩球白面,从中抽了张纸条,叫道:“流丹君。”

 

一位穿着荷叶夏裙的夫人在众人的催促下,慢慢站起:“今儿出门看了黄历,上面说诸事不顺,果然!”她叹了口气,从签筒里取出一只花签看了看递给沅婉夫人。

 

“第五签棣萼。”沅婉夫人大声宣布,“幸兹联棣萼,敢问何为媒?抽此签者,必贤良淑德,众芳共敬一杯。为显其淑,请细数外子或家翁一二事,以兹证明。”

 

众人喝了口酒,竖起耳朵一脸好奇。

 

流丹君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家大人是个再严谨不过的人,最近为了靛州伯的案子忙得是昏天暗地。每夜我都熬了补药送去他房里,可是到了早上都是原样端出。”她摇了摇头,“这样下去,怕是身体吃不消啊。”

 

“何大人真是鞠躬尽瘁啊。”“哪里像我家那个,还有时间去喝花酒。”“别说,我家那位更过分,前些天还纳了个狐媚子进门。”夫人们纷纷低语,倒起了苦水。

 

云卿抬起头,略有所思地看向周围。只见几位女仕捧着酒壶、水瓶站在周围,她们耳朵微微地抖动着,很是古怪。

 

好像在哪里看过。

 

云卿低头凝思,而后想到她曾在自家师傅撰写的那本《武学奇门》中读过:此为聚音术,偷闻之巧技也。

 

她虚起眼,探究地看着座上微微含笑的沅婉夫人,这位究竟是何人?

 

几番过后,有的作诗,有的唱曲,不过多数都是变着法子说家长里短。见彩球红色置上,容若水低低一笑,对她道:“韩妹妹,这回轮到你们武所了。”

 

“淡侬仙子。”沅婉夫人轻转眸,笑得美艳,“将军夫人,请吧。”

 

秦淡浓轻轻起身,神态甚是安宁。她从签筒里抽出一根花签,念道:“第三十三签桂花,清秋展颜,十里含香。得此签者敬先前得签者各三杯。”

 

“好签,好签!”四下调笑。

 

秦淡浓举起酒杯,一路敬酒。待走到云卿身边已是俏面微红,她像是被人绊了下,踉跄了下酒杯兀地脱手。众人正要大叫不好,就见云卿伸手接住空杯,腕间微转,将飞洒的醇醪分毫不差地接入杯中。

 

四下悄然,众人看得瞠目结舌,花容微颤。

 

“嫂嫂没事吧。”云卿道。

 

“没事……”秦淡浓接过那杯淡酒,有些恍然。

 

“妹妹,刚才那是?”容若水以扇掩唇,美目震惊。

 

云卿低眉而笑,有些羞涩道:“小时候跟哥哥学了几招擒拿术用以强身,这里献丑了。”

 

“姐姐好厉害!”上官无艳清美的脸上露出崇拜之色,“改天能教教我吗?”

 

“好。”云卿应了声,看向一侧的董慧如。只见她虽仍是一脸傲色,却难掩眼中的好奇和艳羡。

 

云卿心中暗忖,方才嫂嫂身边就这三女,下绊的是谁?她柔柔地看着三人,竟寻不着半分异色。

 

三杯两盏之后,众人玩开了去,从家中琐事,到市井传言,甚至有些嘴不牢的竟开始说起朝堂风云。云卿沉目望去,果见那些女仕耳环微动,耳廓隐隐颤抖。而自家嫂嫂虽然面色微红,却只是静静聆听,并不多言。

 

“哟,这回可轮着了。”主座上传来兴奋的拍案声,“新人登场,月下美人!”

 

云卿怔了一下,被身侧的上官无艳推醒:“去啊,韩姐姐,轮着你了。”

 

在数道玩味、兴奋的目光中,云卿走向前座,迎着沅婉夫人流光溢彩的美眸,随手抽出一支签。

 

“第四十九签,牡丹。哟,这可是末签第一次被抽中呢。拜月下所赐,今日就让我们开开眼,看看牡丹的真容。”沅婉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随即念道:“若嫁东风笑争春,千花百卉难开颜。得此签者必富贵逼人,众人举杯,万艳同贺!”

 

众人目光微变,静默之中,一个个杯盏被慢慢端起,含笑的面具之下流露出浓浓淡淡的异色。上官无艳的素颜流过一丝不屑,容若水还是浅浅地笑着,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冷美人依旧清傲,瞥了云卿一眼,随即转过头去。

 

“还没完呢。”沅婉夫人放下签,笑得狡诈,“得此签者满足东家心愿一个。”

 

云卿微微叹了口气,道:“请夫人赐教。”

 

沅婉夫人笑意深深地拉住云卿的手,按向她的脉门,近身耳语道:“今后沅婉若有求于小姐,请小姐不要推拒。”

 

云卿虚目而对,半晌,幽幽道:“好。”

 

“那便多谢月下了。”

 

夜半十分,青宫裕华殿。

 

“王上,已经二更了。”内侍站在灯火所不能及的暗处,小声提醒道。

 

“嗯。”青王凌准应了一声,依旧伏案。

 

一阵凉风吹过,暗香袭人。凌准微微一笑,放下御笔:“孤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窈窕妙曼的身影在烛火处荡漾,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什么事都瞒不了王上。”

 

“今日有何收获?”青王挺直胸膛,眼中流溢着几缕兴味。

 

来人明艳照人,一双琉璃目顾盼生辉,正是沅婉夫人。

 

“回禀王上,今个社日收获颇丰。户部年侍郎最近准备纳妾,此女乃是云都妓馆里的四艳之一,光是风流一夜就得百金。而年侍郎却大手笔为她赎身,此间必有猫腻。”

 

青王虚起眼睛,看向户部递上来的本子。

 

沅婉轻声走到青王身后,手指在他略显疲惫的背上柔柔按动。“另外,吏部右仆射高大人的夫人,今日戴了一对翡翠鎏金耳环,样式像极了王上赐给妾身的那对,看起来应是惠州的贡品。”

 

“翡翠鎏金耳环?”青王享受地闭上眼睛,“得显!”

 

暗影中传来一个轻轻的答声:“回王上,惠州的贡品翡翠鎏金耳环共有三对,一对给了王后,一对给了成妃娘娘,还有一对便在沅婉夫人手中。”

 

“嗯。”青王满意地点了点头,“成妃近日还戴过,那就是王后给的了。”他慢慢睁开双眼,目光微厉,“原先孤还以为吏部是淮然的地盘儿,但没想到小七的手已经伸到那里去了。”他思忖了半晌,低低问道:“这次邀了小九的人了吗?”

 

“给了帖子,但是九殿下那里回话,说是妾侍地位卑贱,难登大雅之堂。”

 

凌准看向沅婉,笑得有些快意:“小九还是那么谨慎啊,你这狐狸皮怕是早被他瞧出来了。”

 

“不会吧。”美人蹙眉。

 

“不会?”凌准哼了一声,目光灼灼,“孤这十几个儿子最深不可测的便是小九,当年孤将他送到幽国做质子,一是让他躲过王后的阴招,二是想探探他的底,结果真是让孤难以想到啊。”他语调中有几分感慨,几分得意,“他非但没有过得凄惨,反而弄来了幽国的军防图和矿藏图,还为孤带了一个肱骨之臣。”

 

“肱骨之臣?”沅婉想了片刻,小心问道,“是韩大将军吗?”

 

“韩月杀是幽庭颓败后才来的,当然不是。”青王用扣了扣桌面,看向刑狱寺的那叠褶子,微微一笑,“亏好被小九捡了回来,这是把好使的刀。”

 

美人看了看褶子上瘦劲有力的字体,半晌还是没明白,不过也没再问下去。

 

“对了,孤让你注意的那几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你瞧了吗?”

 

“瞧了。”沅婉捏了捏青王的肩,“云都二美、碧荷佳人,还有那位神秘的韩小姐。”

 

凌准微微颔首。

 

“妾身看来,这四人之中,属上官无艳为最下。此女表面素雅,实为心窄之人,有意争艳却无胆上前,下臣之妻也。”沅婉精明地分析道,“董慧如为中,此女虽颇有风骨,但为人孤高自许,可为上臣之妻也。另外两位,容若水为人亲和、品格端方,让人一时瞧不出什么毛病。”她偏了偏头,补充道,“妾身认为,此女不是贤淑宽厚,就是心机过于深沉。若为前者,则足可胜任王侯之妻。”

 

“噢?王侯之妻?”凌准接言道,“看来此为最上了。”

 

“非也。”沅婉笑得柔媚,“妾身心中的最上乃是那位韩月下。”

 

凌准扬了扬灰黑色的眉头,似有几分诧异。

 

“这位小姐两目明澈,定定一视,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回避。为人淡定自若,举止得体大方。空盏接酒竟滴水不漏,妾身摸了摸她的脉门,却浑然不见内力。此女眼慧手明,深藏不露,实在了得。”沅婉忽地降低语调,“而且,今日她竟然抽中了王上钦点的那根牡丹签。”

 

青王半转首,微微惊讶。

 

“就是那根从来没有人抽中过的后签,众命妇和小姐面露妒色。妾观之,她神态若定,眉目豁达,真是少有的妙人。王上,请容妾身说句出格的话。”

 

“嗯。”

 

沅婉屈膝颔首,行了一个大礼:“此女,不论家世才貌,均足以胜任后位。”

 

大殿里静悄悄,青王站起身,走到地图面前,点了点以莲州为首的西南四州:“得显,千巧宫宴记得将韩将军内眷安排到前座。”

 

“是。”

 

“韩月下,韩月杀。”青王低喃道,“二十万精兵,二十万。”

 

偌大的殿宇中,只剩下漏壶的滴水声。

 

哒、哒、哒、哒……

 

肥肉吗?肥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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