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一人白头,亦愿你百岁无忧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1

大家老得是这样快,明明不过回忆的功夫。


       从家门口往前直走,穿过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左转,在那家养着的土黄色乱毛家犬的咆哮中,过了那条由村内有钱人出资修建的水泥路,便到了青老太的家。

       93岁头发已花白的青老太一人住的低矮老房子,门前是一棵自她小时候便在那儿的芒果树,只是早就不结果了,大大的叶子在风里摇晃着大脑袋。靠南边的海风早就将老房子那半米高的墙吹得长出青苔,房子更加老旧,和周围为了显摆而建三五层的新楼格格不入。

       青老太最喜欢做的,就是一个人搬着那不知从哪来的自制竹凳子坐在树荫下,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看过往的车与行人,摇着竹扇子。这样可以坐一上午。

       逢人经过就会用瘪得要凹进去的嘴巴说:“这树不结芒果更好,熟到掉地上每天得出来捡。那几个野孩子也总跑过来咋咋呼呼地爬树偷芒果,敲竹竿子吓他们都不怕,还老搞出鬼脸来。”旁人也只是笑笑应和着:“那可不是,莲花家的三个孩子哪天不闹,那肯定是天要塌了。”

       每每听到这,青老太总是张大没牙的嘴巴用破旧的声带哈哈笑着,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起来。只是每次想要再说什么时,别人早就走远了。

       她又重新坐回竹凳上,摇扇,吹风,看行人。

       她其实挺喜欢那三个光着脚到处乱跑的影子。她以前就总坐在这里看他们跑出门,飞奔到不远处的海滩,不到半钟头带着满身的泥和一袋子的褐色海蟹跑回来,总是让莲花大皱眉头,叉腰拿半开花的竹竿子打一顿。大的那个早就跑得没影,小的两个总得赔上一顿眼泪鼻涕。然后莲花又捧出炒得发黄的海蟹放在凳上,让三个小家伙吃一顿。

       青老太想,以前她和阿妹总在下田插秧到累得腰发麻的时候,穿着胶鞋爬上来,把草帽一丢,两人一下子跑到不远的芒果园里,看了看没人,她赶紧爬上树,寻大的芒果摘了丢下去,阿妹捡起来拍拍沾了泥粒的皮,抱在怀里。然后跑回自家田里,拿出带好的刨子去皮,粘上家里的粗盐粒,一口咬下去,甜到牙缝儿里。

       两人咬着大芒果根本不去理会头顶的毒辣太阳把黑黑的头发晒得发烫,只是拼命吮吸着果肉里的汁。

       小孩子的确是最容易满足的。青老太现在都记得阿妹眼里幸福的亮光,和太阳一样刺眼。

       只是那个陪了自己八十多年的阿妹去了好久,而这棵她们最喜欢的芒果树也不再结果了。大家老得是这样快,明明不过回忆的功夫。

2

她会不会在满地月光的时候独自黯然神伤,满目泪花?


       我家和青老太算不上是近亲,只是隔着好几层关系,模糊着也算的上我的外外祖母。

       前几日回家,妈让我带上几百块钱去看看青老太,说是人老了,得多留心点。

       沿着熟悉的路走去,不同的是旁边的新楼多了些许,那家低矮平房的乱毛狗也因生了好几胎小狗性情温顺了不少。连我靠近时也懒得抬头,只是专心用霉红的长着没毛的狗崽子。

       隔着满是细沙子的水泥马路,老远就看到树荫下的白发老人,还是坐在破旧的竹凳上,只是大冬天里没了竹扇的晃动,看起来像幅静态的老人画。

       我走过去,“祖母,我妈说给你送过年大红包来了。”她老人家反应还挺快,抬头,看是我,站起来,笑笑道:“妹子你回家啦?”

       我点着头,塞过去那个大红包,正红色的鲜艳在她满是老人斑和皱纹的手里有些突兀。

       “今年过年冷,别老坐在门口小心着凉了。”我说着半推她进门去,她却摆摆手,“没事啊,我穿很多呐。”说着又慢慢坐到竹凳上,还把红包紧紧塞进花外套一边的荷包里,拍了拍,确认不会掉出来才放下手。

       她又开始看行人了。脸上的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眼窝陷得更深了,只是双眼却很是有神。明明看了九十三年红尘喧嚣的双眸,却还像孩子般通透灵性。

       “妹子啊,你在大城市里看过了很多轿车卡车吧?”她开口,即使像是扯到声带般音调上扬,但语气却还是淡淡的,和我从小印象里的青老太一样,遇事总是那般平静。 正应了那句“事来心静,事去心止”。

       我只是点点头,她又接上来:“这几年村里车越来越多了,人还好像越来越少了。”

       风还在静静地吹着,她眼角几根残缺的睫毛眨了眨,石头般粗糙的脸上看不出来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应和着。

        没一会儿我转身离开了,过了大马路扭头,她还在风中静静地坐着,像是一尊雕像。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她的妹妹前几年去世了,她丈夫也早逝。因为早年流产没能再怀上孩子,已经一个人住在那间旧房子里很久了。就是这样一个人静静地住着。

       我突然很怕,她会不会在满地月光的时候独自黯然神伤,满目泪花?

3


青老太还是梳着两只麻

花辫的少女时


       青老太还是梳着两只麻花辫的少女时,有过一段无果的姻缘。

       对方叫阿全。是青老太的小学同班同学,只是青老太家里穷,只上了三年学就回家种田了。直到十几岁的谈婚论嫁年龄,从镇上回来的阿全才再次和青老太相遇,一来二往,情意绵绵之时,家里人却让她嫁给现在的丈夫阿民。

       青老太的父母不是不知他们之间的心意,只是那时阿民家守着好几亩田,还有大房子,而阿全才是刚刚步入社会的读书人,家里一间土房子,父母是当地的小渔民,家境不算富有。

       五六十年代那会儿,大多数农村里不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知道反抗不了,青老太索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肿了眼,好几天后才出门。不久便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那个毫无感情的人了。

      “后来青老太仍是种田命,阿民又因肺病去的早。阿全却飞黄腾达,娶了个漂亮温柔的城市女人,建了五六层房子。简直命运捉弄人……”前几年亲戚们年夜饭上的侃侃而谈回响在耳边。

      有人说,运是天给的,而命是自己把握的。这对青老太而言像是在描述他人的人生,自己却从来都不是命运的主儿。

 

4


命数从来都不是个确定的东西,尤其对老人而言

       接近年末,村头的四爷却突然去了。命数从来都不是个确定的东西,尤其对老人而言,飘忽着,可能下一秒就突然闭眼抛下红尘走了。

       四爷是凌晨三四点去的,早上五六点四爷家就开始吹锣打鼓。门口大片的人进进出出,花圈围了整个院子,和天空一样的惨白。守夜人跪着,家里人请来的几个哭丧女人在直板的棺材前哭了好几夜。之后便是摆上桌椅,做饭请客吃酒。似乎白事比红事更热闹些许。

       四爷家里派人来请青老太过去吃饭,青老太只是摆摆手,坐在树荫下不动,瘪着的嘴巴抿得更紧了。

       算起来,自嫁到阿全家那日起,四爷算是在这个陌生村落里陪伴她最长时间的人。在年轻时两人来往不多,只是这几年来,村头村尾的老人渐渐少了,两个人才像是嗅到同类气息一样,开始没事就去村头那家老三媳妇开的杂铺子前坐坐。

       青老太还记得四爷总是在铺子前那张旧得发黄的长板凳上坐着,不时抓几把烟草,用旧的打火机点着,“咕噜咕噜”吸上几口,然后慢慢吐出一长串青烟,呆呆看着弥漫开来的青烟,直到消失不见。

       和自己说得最多的,便是家里大儿子的媳妇。“真的是好吃懒做,天天待在家里和叔儿他们几个媳妇一起搓牌。明明叔儿他们媳妇在饭点赶回去做饭了,她偏不,就喜欢赖在麻将桌前玩手机,饭也不管。总是等到大家回的得差不多了,就去村口买几个菜回来将就吃。”

       “可难得她给你生了好几个大胖孙子咧。”青老太总是这样回着四爷,而偏偏总是这句话才能让四爷皱着的眉头舒展一下。

       人老了,好像目光也短了不少,只要看着子孙开开心心,即使一个人守着只有过年才回家的房子也不在乎。也不去理会所谓的幸福,只是安安稳稳就好。

       直到四爷下葬那天,青老太仍是坐在树下,静静的。看着出殡车渐渐从面前的大马路开过去,留下一串圆形纸钱。唢呐和笛声听不见了,青老太才起身回屋。

       几天后我路过青老太的低矮房子,看到她在风中坐着。犹豫了一下,搬过一旁的板凳,坐在她旁边。

       我们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坐着。就好像她总是一个人坐着那样的安静。只是不时从我们屁股下破旧板凳间传来“嘎吱”声。

       “妹子啊,好像村里只剩下年轻人了。”青老太说,声音比较轻,没有了声带的磨损声。

       “是啊。”我点头。知道她在伤感亲近的老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

       她突然笑起来,声带磨损得像是破了的拉风箱“呼啦呼啦”响。她眼里突然有了神,扬声道: “他们什么都有了,儿子女儿啦,孙子孙女啦,已经没有什么好等着的啦。我还什么都没有咧,暂时还舍不得走。”

       原本以为她会和我说说四爷的事,但没有。只是脸上的笑容持续了很久都没有消退,皱纹在嘴角弯曲的地方集中凸起来,却不显老态。

       坐了好一会儿,我起身,她看了看我,不作声。

       我穿过马路,逗了下狗崽子的母狗,沿着狭窄的只能一人通过的小道,回到家里拿了两把竹板凳,不会“嘎吱响”响的新的竹板凳,往青老太家里跑去。

       原来,时间总是能公正地对待任何人,你拥有得多了,圆满了,无牵绊后便是畏惧死神。而青老太似乎还没有过,即使以后也不能再有了,但她眼里的光总是一直在希冀着什么。也许是自由,也许只是世界最后的不舍吧。即使这个世界曾对她那么无情过。

       其实,习惯床头满地月光的人并不怕深夜的杜鹃啼血,反而惧怕万家灯火的阖家欢乐。所以我想,在热闹的除夕夜晚,家里的团圆饭桌上肯定会多双碗筷吧。

END

图文编辑 | 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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