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钢往事‖(73)七十一团之九:刘辈辈一家人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刘辈辈一家人

郭文涟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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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房子:它是砖窑型的,地基露出地面上是两三层砖磊筑的,砖上面是土坯墙壁,至两米多高,上面没有架设房梁再上椽子,而后铺上席子、苇子、麦草,摊上土,漫上泥等,而是用一块块或泛红泛黄色的砖块一块块地挤压着,微微拱式地横跨过去,连接在那一面的墙壁上,就像课本上的赵州桥一样,没有一根木头,也没有一张席子和苇子。屋顶上滩涂的是泥土,然后铺上麦草,漫上麦草和就的泥巴。在两处相接的地方,留有滴水的木糟,无论是下雨天,还是下雪天,滴落的雨水或化成的雪水,均从这里哗哗地流到地面上。

 

进到屋里,地面明显低于门槛外的地面,想象着,或许是当年在这里建房的时候,地面与屋子里的地面相对是一般高低的,只是泥土泥泞的缘故,一年年垫炉灰或沙土,才使得屋外的地面渐渐高于屋内,可见这样的房子是有年头的了。

 

步入屋内,当面是一土炉子,是一面火墙。转过火墙眼睛一亮,是一几十平方米的家室,有床、柜子、书桌、饭桌、凳子、椅子,还有缝纫机。一面窗户明晃晃的阳光照射进来,满屋子暖洋洋的。再看看屋顶,依然是拱形的,涂抹上的泥巴光滑滑地被洁白的石灰遮盖住了,虽说看不到一块砖的影子,但我老是疑心房顶上那厚重的泥土会随时垮塌下来,因而我每次踏进这样的房间,总是战战兢兢的。好在屋里的主人热情好客,像是自己的家人一样,那种担心和谨慎就逐渐消失,并进而与屋子里的主人舒心畅谈起来。


屋子里的女主人姓高,我从那天以后一直叫她为高姨姨。男主人姓刘,我后来一直唤他为刘辈辈,因为妈妈告知我说,刘辈辈是咱们老乡,比我父亲年龄大,是老八路;而高姨姨也是山西人,相对比我妈妈年龄小,所以我唤作姨姨,

 

刘辈辈和高姨姨是山西人,是哪一年来的?我一时还不清楚,我只知道,我那时长那么大,记忆里还没有老乡的观念。当那天,我与钢铁厂的一位小伙伴去十二团给家里打酱油醋的时候,从钢铁厂走至十二团大桥的时候,时至中午,口渴肚子饿。那位小伙伴说,刘辈辈高姨姨家在上面住,是咱们山西老乡,去看看吧。


老乡?老乡是个什么概念呢?它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抑或惊喜呢?我这正走得气喘吁吁,口渴肚子饿呢!

 

这大约是一九七二年五月的一天,我和那位小伙伴一人提了一布兜叮铃桄榔乱响的空瓶子,从六区那条高高的白杨树林遮盖的公路中走出来,阳光炙热,大地仿佛开始燃烧。路过十二团大桥,无心留恋那旖旎的风光,径直跨过桥,从十二团大坡北面一条小径攀援上去,见到了我前文所描述的那一栋栋砖窑式的房子。攀援的过程中,还看到猪圈和鸡舍,这让我感觉着,居住在这里的人家比刚刚筹建起来的钢铁厂人的生活,还是要殷实许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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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大约还是很怯生的,一点都不认识,怎么好去人家家里去呢?我说我不去了,在门外等你,你去吧。

 

于是我就在那栋房屋外的墙壁拐角处等他。我的那位小伙伴进去不久,就见一齐耳剪发模样的中年女人推门走出来,接着是浓浓的山西口音:在哪呢?这娃子,怎么不进家门来么?

 

高姨姨从拐角那发现了我,硬把我拉进屋去。只见我那小伙伴正拿着一烧饼在吃呢!哎呀,我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这时候,高姨姨递给我一个烧饼,说:娃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坏了怎么办,跑那么远的路来打酱油醋,肚子饿了身子没有劲,能把酱油醋打上回去嘛!

 

我拿着像是刚烙好的饼子,咬了一口,一股暖意顺着高姨姨的话,从我心底里升起。那饼子烙得真好,一定是在屋门口的炉子上文火烧就的,高姨姨不知翻了多少遍。饼子黄里透白,白里透黄,全是白面。我后来想,那白面一定是七十一团那片土地上长成的麦子碾磨出来的。说着,高姨姨又给我俩做了一锅玉米面糊糊,熬的时候,稍稍放了一点碱面子,我俩一人喝了两大碗。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两碗糊糊的甜香味儿,我想,那也是七十一团那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玉米碾磨成的吧!须知那一片土地曾经是一朵朵连成片的芨芨草啊,那是多么辽远广袤的一片阿克齐啊!响午过后,天气炎热,蜂拥成群;傍晚的时候,又是蚊蝇成群,骡马牛羊都不愿意驻留在那片裸露的荒原,不知刘辈辈他们当年是怎样熬过那份艰苦,开拓出这样一片广袤的良田的。

可是刘辈辈说:我那时还不在,没有吃上这份苦。吃这份苦的都是原骑兵团的人。

 

骑兵团?这是我那时第二次听到这三个与十二团有关的字眼。

 

是的,骑兵团。。解放军进军西北的时候,骑兵团500多名官兵,600,并随军进疆。195112月进驻新源,先是在二区,就是现在的红星公社(八十年代更名为阿热勒托别镇),1954年团部搬迁到这里安营扎寨。

 

那您是怎么到十二团的呢?

 

刘辈辈笑一笑不说,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也好像是由于什么原因不便对我这小孩子说。与刘辈辈家熟悉了几年后的一天,妈妈告知我:刘辈辈原先也是伊犁钢铁厂的,那时一九五八年钢铁厂第一次筹建的时候,刘辈辈从老家来到这里,干的不错,只是后来钢铁厂下马,他不愿意离开这里,那时十二团又招人,刘辈辈一家就去了十二团。

 

不是说,刘辈辈也是老八路吗?

 

是的,刘辈辈是老八路,而且是三八年参加八路军的,还是八路军部队中的一个连长。只是由于负伤不能握抢的原因,在一九四四年转业回了老家。可是五十年代末,家乡里饥荒,吃不饱肚子,你刘辈辈就拖家带口到了。 

妈妈说着,我想起刘辈辈的右手大拇指腕处像是撕裂开的刀伤。有一次刘辈辈春节来我家,与父亲喝酒吃饭,高兴时说起当年与日本鬼子拼刺刀,不小心被日本鬼子刺伤了手,说着他露出伤口痕迹给我看。

 

刘辈辈又说:那个时候八路军来到我们村,天天训练拼刺刀,队伍很整齐,口号声很响亮,对老百姓可好了。那时候我也就十五六岁,在家里种植粮食一年下来也吃不饱肚子,所以就想着去当八路军。可是人家嫌我年纪小,说啥也不要我。我就天天跟着八路军队伍后面跑,他们做啥我就做啥。最后,八路军那个连长看我挺倔强的,就让我参加了八路军。那以后,可是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地干。那个时候我也懂得了不少革命道理。只是后来由于这手握不住抢了,才转业回乡。可没有想到,解放后那么些年,还是吃不饱肚子,这才到了。

 

后来我知道,刘辈辈在团里一直在那高高的水塔上工作。水塔上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工作环境?我不知道。我没有上去过。但是我知道全团的自来水是从那里流出去的,来不得半点含糊,而且那里肯定阴凉潮湿。因为我发现刘辈辈总是穿得比别人厚实,不仅是冬天,春天和整个秋天,他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裤,走起路来,始终把两只手穿插在左右两边的袖筒里,戴一土黄色的棉帽子。


                            3

我家与刘辈辈家熟悉后,常来常往,几乎每年的春节都要互相走动。高姨姨走得更勤,往往是春节过后人们都消停了,才出门到钢铁厂来,约上几个山西老姐妹一起相互走走,说说话拉拉家常。刘辈辈则是大年初三或者初六过来串门,带着他那个调皮好动的小儿子三宝。

 

刘辈辈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那个时候好像已经工作了,我们唤他为小刘哥。小刘哥不大爱说话,不高的个子,仿佛永远穿着一件“兵团黄”的衣服。,兵团农四师在七十一团成立的医院又唤作第三分医院)检验室工作,或许是因为职业的缘故,他身上永远有着那么一种严谨细致又不苟言笑的医生气味。

 

江西是刘辈辈家的老二,长相颇似高姨姨,但性格与高姨姨差异很大,高姨姨说话直率,高嗓门,而江西则不爱说话,做事情总是那么仔细稳重,让人感到踏实。那时我的大弟弟在七十一团子校上学,就住在高姨姨家里,与江西相互倒着睡在一个大床上。那时节,因为几个孩子陆续长大的缘故,刘辈辈在门前也像其他人家一样,自己打土块加盖了一间房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出差路过去过一次高姨姨家,那时刘辈辈已经去世,高姨姨和几个儿子已经从原来的老房子搬出来,在邻接公路的地方盖了几间大房子,而且还有一个大院子,条件比往昔好多了。

 

但是高姨姨的命运却老是走背字,先是小儿子不断出事,几乎耗尽了高姨姨的心血。在伊犁的时候,我见她常自己做了鞋垫去街头上卖挣几个零钱,寒冬腊月里,手都快冻得僵硬了。那时候,商品经济大潮兴起,农场一时好像适应不了,各方面都处于最为困难的时期。晚年的刘辈辈因为要对自己的身份有个正式的说法,但却一直得不到承认,一时愤懑无处叙说,哮喘病就更严重了,好像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按照山西老家的习俗不愿死在外面的缘故,一定要回老家去,结果半路上在火车站上咽了气,可怜的高姨姨眼泪都哭干了…… 


                              4

2002年的夏天,同学们毕业25年聚会的时候,我回到七十一团。四分之一的世纪过去,已经很难寻觅七十一团原来的模样了。那一排排砖窑似的土坯房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的高姨姨也已去世多年。听妈妈讲,高姨姨是住在医院里咽气的,当时小孙女还陪伴在床边,摇着床喊了半天:“奶奶,醒一醒,奶奶,醒一醒”可是奶奶始终不再睁眼。妈妈说,你高姨姨可能是因肺心病去世的,不到六十岁。我则想,那个时候兵团农场是处于最困难的时候,多数第一代的创业者都在那个时期走的。据说爸爸的老战友徐叔叔也是在那个年月走的,走得很艰辛很痛苦,唉……

 

记得那次聚会,依然在团里工作的十多位同学集体唱起了七十一团团歌:


骑兵团,十二团,七十一团,光荣的团!

屯垦戍边,建设祖国,为国为民奋战几十年,

消灭残匪,垦荒种田,在荒原上建立家园,

实现现代化国营农场,不辞劳苦一马当先。

骑兵团,十二团,七十一团,光荣的团!

民族团结,全国模范;

为国为民美名传,美名传,光荣的团!


歌声宛如巩乃斯河水,婉转抒情,悠扬动听,可我却从同学们肃穆庄重的神色里,从那浸透着血水与汗水的歌声里,仿佛隐隐看到了一股苍凉的烟云从巩乃斯河畔徐徐飘向逶迤起伏的阿布热勒山,看到了那支整齐帅气的骑兵队伍穿过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在瀚海千里的戈壁上呼喊驰骋着,看到了茫茫无际的亘古荒原苏醒着,渐渐地如电影蒙太奇般的艺术变为整齐划一的农田,看到了农田边沿上的高高的白杨树,看到了那座高高的水塔,刘辈辈在那里一待就是几十年,晚年为着一种身份的确认,至死都未能瞑目;我又看到为着接济生活,晚年的高姨姨将自己扎好的鞋垫在伊犁的街头上零卖,那是多少个零碎布头链接而成的鞋垫啊;看到因没有止疼药痛苦而逝的徐叔叔,那可是与我父亲一样最早进军的老解放啊!

 

记得前些年一位来主政工作的领导说过不能让三种人吃亏,其中之一就是不能让解放第一代创业垦荒者吃亏。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一代人大多已化为西部荒原上的一缕风,或一堆堆黄土。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而那一代人的故事和音容笑貌已消失在天边,如烟云一般,渐渐远逝,我们只能在歌里唱着他们,在老照片上凝望着他们,有的也如我一样,书写成感喟又感喟的文字,寄寓着自己的思念。可是这又有多少作用呢?他们在天国里能够听到吗?听到了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唉,忙忙碌碌的这些年,也不知刘辈辈高姨姨家的小刘哥、江西、三宝他们现在生活的如何?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些已经消失的岁月呢?

 

 2018年3月16日写于伊宁

【心情文字】写作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往往你越熟悉的人越不易写出来,或者写不好。书写系列散文《伊钢往事》(出版时书名更改为《巩乃斯河畔的往事》)的时候,我就想写刘辈辈一家,尽管我与刘辈辈的几个儿子不相见已经有20多年了,但是由于父辈们的情感,由于刘辈辈高姨姨给予我的恩德,那种感恩之情,我一直存留在心底,就像是水中的月亮,越是清静的时候,他们的形象越鲜活明亮,时不时地就跳入我的梦中,让我回到那个朴实的年代。可是我写了这么多篇,一直写不出他们,而且我又不想重复自己,还想尽可能通过书写他们,以折射出一个时代的面貌来,至少是一个画面也好,让更多的人有所共鸣:那就是七十一团,那就是我刘辈辈和高姨姨。

那天下乡的时候,我独自漫步在白杨树林间,又感觉着好像是回到了七十一团的白杨树包裹的条田间,眼前好像又看到了已经消失很久了的一栋栋砖窑似的房子,这使我的写作找到了切入点。我顺着这种感觉写下去,完成了这篇文章。只是多少年没有见刘辈辈高姨姨家的几个兄弟,一些记忆中的往事不一定准确,我忐忑不安,期望熟悉刘辈辈和高姨姨的朋友们能够纠正不确切的地方。也希望那几个兄弟能够看到,希望他们一切安好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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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祝朋友们春安,大吉。

(文中所用黑白照片,均从网上下载)

 郭文涟
 2018年3月17日晚10点于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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