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女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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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北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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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连续多日的阴雨使本该燥热的十月变得阴冷起来。头顶的天幕像是一块巨大的辨不出颜色的灰抹布,皱巴巴地躺在风里,没有边际地向外蔓延。东边的太阳被雾霾和阴云紧紧覆住,那点微弱的日光没有穿透阴翳的力量,只得被束缚在云里,发出束束影影绰绰的光影。

人们眼前皆像蒙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偶有几只飞鸟无所畏惧地跃进云里,瞬时似被污尘扼住喉咙般,极低沉而喑哑的鸣音从小而窄的气管里钻出,听得人脊背阵阵发凉。

不过才五点来钟,菜市场东门便喧嚣起来。熙熙攘攘的菜农皆穿着红红绿绿的劣质雨衣,踩着裹满泥浆的胶鞋,裤筒卷得一个比一个高,热火朝天地拾掇着自己的菜摊儿。

我穿着件儿黄色的毛衣,外面套着淡蓝的雨衣,边捋着蜷缩在雨帽里的花白短发,边拍打着肩上的湿冷雨水,踉踉跄跄地往雨棚走去。

进了雨棚,径直走到摊位上,我迫不及待地将贴在身上的雨衣脱下,使劲儿抖动着,迸射出朵朵水花。将雨衣塞进塑料袋后,从腰包里掏出一面镜子,开始整理被压得变形的头发。

镜子里湿润的发下,是一张泛黄的国字脸。稀疏的眉下缀着一双无神的丹凤眼,眸中的眼波似潭死水,了无生趣。油亮的鼻翼生着雀斑,两侧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肥厚的双唇微张,隐隐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直至雨滴砸碎在镜面,才将我从癔症中扯回。

我将绿油油的时蔬归置齐整,用戳着眼儿的塑料瓶洒上点清水后,便坐在断了条腿的马扎上,垂着头,开始一根根地择葱。这双手似朽木般弯曲,骨节肥大的十指灵活地剥下葱身上发黄的根茎,黑黢黢的手背间丛生着南瓜瓤子般的青筋,一直蔓延至袖筒看不到的地方。

不多时,风停雨住,天空像一扇被擦拭干净的毛玻璃,孤零零地悬着。菜市场霎时间热闹起来,似铁锅内的水到了沸点,“噗嗤噗嗤”地往外冒。

一时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挎着篮子的,背着挎包的,提着布袋的人们都推搡着挤进了菜市口。叫卖声、砍价声、谩骂声并起,惹得两三岁的幼童和枝头的麻雀吱哇乱叫。

我被嘈杂声引来了精神,迅速直起身,掸掸手上的污泥,眸里的眼波热烈翻涌着。吆喝声刚从口中飞出,便迅速淹没在喧嚣的人流中。

我看见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她攥着绚丽的纸风车,瞪着清亮的眸子,饶有兴趣地把玩着身前红得如火的番茄。偶然的间隙,我们四目相对,我仿若从那双纯净的瞳孔里寻到了自己的影子。

2

我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是家中的头胎。在一个伶仃的雨夜里,伴着房顶红砖瓦上几声若有若无的慵懒猫叫,降生在破败的充斥着消毒水的村诊所里。

我的父亲叼着烟蹲在夹杂着嫩芽的砖地上,只瞥了一眼素色的襁褓,原本神采奕奕的眼光瞬间变得萎靡,口中的烟头也忽明忽灭地应和着。

他的喉结极快地收缩,鼻子耸了几下,而后喷射出阵阵颓废的青烟。他红润的脸颊突兀地往里凹陷,随后覆上一层黯淡凄冷的银光,唇下的胡须像得了特赦般,肆意滋生。

“啐”的一声闷哼,他将烟屁股吐出,接着扭动着下肢,用踩着破布鞋的脚尖狠狠践踏。每踩一次,便涌出一阵低沉的喘息,那点孱弱的火星子,伴着他呼出的水雾,一齐消逝在昏黄的钨丝灯里。男人愣了半晌后,抖掉鞋上的污尘,掀开厚重的门帘子,径直向外走去。

屋外的老妪环抱双臂倚着门,梳理得齐整的花白发丝此刻仓促地散在鬓间,显然是被男人的冒失骇到。片刻,老妪抻了抻身上的青麻衣,将袖口卷起,露出一双被翠色手镯束缚的苍老手掌。她利索地朝男人走去,眸里升腾起期盼的火焰,满脸的沟壑聚集在嘴角,似蓄势待发的烟火,只为在最好的时机绽放。

“怎么样?孩子……”

“赔钱货!”

男人眼也不眨地蹲下,又点燃一支烟,穿透面前翻腾的雾霭,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虚无。

像是刚迸出火星的烟火忽地被浇灭,老妪似霜打的茄子般,整个身子都展露出疲态。她撞开门帘子倚了进去,手腕的镯子不安分地跳动着,不时发出愤懑的脆响,不消片刻,她又侧身走出。

“没用的东西!”

老妪眉宇之间被覆着一层铁青,眸里涌起血似的殷红,俨然一头发狂的母狮,舔舐着利齿,觊觎着房间内的母亲和她怀中的我。

3

在那个贫瘠愚昧,计划生育被严格执行的年代,我的命运注定是坎坷的。

满月不久的我,在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被那个不配称作父亲的男人一遍遍遗弃着,又被母亲一次次地捡回来。

母亲是个木讷懦弱的女人,只会一遍遍地对着丈夫和婆婆磕头。一边磕,一边哭,朵朵迸射的血花和着鼻水,在土地上流淌出一圈圈肝肠寸断的凄美花纹。

大抵是他们累了,懒得折腾了,便放弃将我遗弃的想法。他们对外宣称生了个死婴,奶奶挑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托关系从医院弄回来的裹着脏衣的死婴,在后山随便挖了个洞,就给埋了。

我想,在那诡魅的后山里,应是有数不胜数的女婴,不是被埋葬,便是被野兽叼走了。在月下无人的午夜时分,是否回荡着她们嘶哑的悲鸣和撩人魂魄的阴风。

不知是刻意忘记还是少不更事,我对于儿时的记忆很模糊。孩童时代,我总顶着一头冗杂油亮打着结的头发,衣领上沾着油腻的污渍,脸蛋子常年被灰尘裹住,只剩一双清亮的眸子异常闪耀,人中处印着两条皲裂的红痕,携着黑垢的脚趾调皮地从布鞋里探出头来。

一见到父亲和奶奶,我便如见到鬼魅般,全身上下的神经绷得紧紧的,青紫的手指背在身后不安地交叉揉搓,下一秒就边捂着头边往羊圈里跑。在这个所谓的如同炼狱的家里,我大概只有拼命地干活才能躲过那些没来由的打骂。

风吹过一季又一季的云,麦穗也跟着绿了一茬又一茬。

五岁那年,母亲终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我仰头望着那从没见过的景象。奶奶脸上的笑纹都汇集到嘴角,像朵娇俏的菊花迎着日光璀璨绽放,只剩几颗牙的嘴以最大限度张开,发出阵阵母鸡下蛋般欢愉的“咯咯”声。

父亲则显得手足无措,眼眶微红地看了会儿孩子,又轻盈地转到门外哆嗦着点了根烟。在喜庆的烟雾还未散尽时,又折回屋内,如此反复数次。

当他用那双肥而短的手掌接过婴孩时,眼角竟涌起滴滴泪花。他一边呢喃着“有后啦,咱家终于有后了”,一边尽情地往孩子白皙的脸上盖戳。

那一年,我吃到了有生以来第一块肉,尽管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肥肉,我仍吃得津津有味。以至于在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的破旧钻出柳絮的枕头总是湿漉漉的。我时常看着弟弟灵敏的小肉手发愣,看着看着就落了泪,砸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的艳羡和嫉妒。

4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仍像只蝼蚁般,畏畏缩缩地存活于家庭的最底端。

只是不知怎的,母亲也变了。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愁云惨淡的傍晚。

和往常一样,我忙活完一大家子的菜后,在盛饭时不慎将瓷碗摔下灶台。当瓷碗碎成满地的渣屑时,奶奶的巴掌如期而至。清脆的响声刚落,她又一脚踹在我的小腹上。别看这是个瘦得干巴巴的老太婆,力道却不小,竟将我硬生生从厨房踹飞到屋外。

院里是粗糙的土路,刚割过一茬的麦秸秆又硬又尖锐,瞬间刺进皮肉,绽放出朵朵妖冶的血花。我忍着发酸的鼻子,噙着泪花,期盼地将目光射向母亲。

而母亲只是笑颜如花地摇晃着怀中的弟弟,那丰盈得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的母爱,能否分给我一份儿?

早熟的我蓦然发觉,那堵曾为我遮风挡雨的围墙不知何时轰然坍塌,扬起的飞尘飘散后,徒留遍地的空洞绝望。

闲暇的日子里,我开始追寻墙头上叼着猫崽的花猫,依偎在乳羊怀里的羊羔,甚至于山路间领着幼鸭漫步的母鸭,都会让我驻足半晌。

生活总归要过下去,我接受了不公的宿命,心甘情愿地担当着弟弟的附属品,潜移默化地认为自己的付出是必要的。所以在我十六岁那年,被父母撺掇着外出打工。

我背着少得可怜的行囊离开家门的那刻,内心是欢呼雀跃的。我迈着轻盈的步子,心脏也猛烈地跳动,终于终于,逃离了那个梦魇之地。

5

由于是黑户,我只能在一些偏僻的黑心工厂打零工。被侮辱、占便宜、克扣薪资是常有的事。我一个举目无亲的弱女子,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我时常呆滞在杂草丛生的厂子里,看着漫天黄尘中飞舞的枯叶。它们游转飞扬,继而被狂风撕碎,魂归忘川。我这半生同草芥别无二致,拼了命地挣扎,到头来也逃不过被碾碎的结局。怅然若失后,便对着残阳下锈迹斑斑的铁门念叨:“这就是我的命,谁让我是个女儿身呢?”

长久以来,我始终过着清贫的日子。不是无欲无求,而是每一笔沾染着血汗的钱还没捂热,就被那白发苍苍的老妪夺了去,我只能看着她似只得胜的母鸡,扬长而去。

岁月是一架时光铸就的水车,任凭世事如何变迁,它始终缓缓转动,于云淡风轻之中激荡束束温柔水波。不痛不痒,兜兜转转,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万籁俱寂的除夕夜,我拎着沉甸甸的年货,穿着仍是几年前买的过时大衣,匆匆走在漫天星辰下的山路上。凛冽的寒风将脸颊抽打得潮红,几只暗鸦隐匿于幽暗的麦田里抖动翅膀,“呼哧呼哧”的振翅声在空旷的原野中格外诡异。

我从呵出的水汽里窥探远方忽明忽灭的灯火,止住了打着寒颤的躯体,心头涌动汩汩期盼的暖流。

“自己这些年也能挣钱了,没有白吃白喝家里的,想必家人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吧!”

我暗暗思忖着,不由得加快脚步,拐了个弯,便瞅见自家古朴的门房。刚踏进院子,就和提着泔水桶的奶奶打了照面。这个老妪比以前更老了,鬓间的发丝雪亮亮的,与投射在猪圈的孤冷月光交相辉映。那双历经岁月洗礼却仍旧瘆人的三白眼阴恶地瞪着我,而后径直便猪圈走去。

父亲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袅袅青烟缭绕着他黑瘦的头颅,他的头发愈加花白,眼袋像两个油壶,摇摇摆摆地缀在眼眶下,那些皱纹,犹如刀刻般,深深嵌进骨肉。

我低垂着头,盯着被塑料袋勒得紫青的手指,怯懦轻哼:“爹,我回来了。”

“嗯。”父亲头也不抬,闷哼着往边上挪动身子,我便趁着那间隙,飞也似的奔进屋。

屋内仍是那副断壁残垣的光景,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睁着惺忪泛红的眼眶,在煤油灯摇曳的光影里,缝补着堆叠成山的旧衣。我特意将年货弄得窸窣作响,笑逐颜开地提高音量:“娘,我回来了。你看,这是我从城里带的年货。”

“噢,在城里挺好的吧?”

笑意昙花一现地从母亲眼角消失,接着她便继续缝缝补补。我藏起心头的失落,两人尴尬地互坐在炕上,相顾无言。

环顾四周,没寻到弟弟的影子,颇想开口询问,碍于压抑的氛围,只好作罢。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父母屋里传来的吵闹声宛如一把刷子,挠搓着惴惴不安的心房。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躲在黑云后,只留几颗孤寂的星子垂在阴森的黑幕上。

6

翌日,三人三堂会审般地伏在桌上,三束似要将人剥皮抽筋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

母亲低垂着眉,悠悠开口:“你弟犯事儿了,他辍学后就开始酗酒,这不前几天喝得醉醺醺地跟人起了冲突,哪曾想,一失手竟把别人打死了。”

母亲哽咽着,成串的泪珠子簌簌落下。

“我们合计好了,那天天很黑,应该没别的人看见,你就去替你弟顶罪吧。”

五雷轰顶般的,我头晕目眩地大张着嘴巴,看着父亲云淡风轻地说完这句话后,只觉心头像被铁锤狠狠敲打。接着又被从头至脚浇灌一桶汽油,满目疮痍的荒凉霎时化作火海,目眦欲裂般灼烧着。

心底被只巨大的手掌攥得死死的,来回撕扯,撕心裂肺的殇蔓延全身。我扭过头猛吸周遭稀薄的空气,奋力扼制住心火的咽喉,直视着父亲,“我……也是你们的孩子啊!”

“住嘴!要不是你娘当初苦苦哀求,哪还有今天的你!”

“你是女子,应该以你弟弟为重,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养活你这么大,也到了你该报答的时候了……”

我抿嘴听着奶奶和父亲的诘问,两人的嘴脸化作青面獠牙的恶魔,滴血的深渊巨口将良知一口口吞噬。

母亲忽地翻下炕,指着满是青苔的门梁,面如死灰地看着我。

“妮子,算娘求你了。你想想,要是你弟进去了,谁来给我们养老送终。你今天要是不答应,娘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娘!我给你们养老送终!弟弟能做的,我也能做啊!”

母亲突然发狂,脸色发黑,嘴唇泛紫,瞳孔充血放大,向外凸现,凌乱的华发如水草般垂叠在鬓间,四肢开始剧烈地颤抖。她瑟缩着身子,喉咙激烈地律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凄厉尖叫,“我不要你!我只要儿子!”

吼完,她歪着头,朝门帘子袭去。

我从木椅上跌落,重重地跪坐在泥土里,对着眼前虚无的血红轻语:“好,我去。”

母亲终究没有撞在门梁上,而我的心却是真的死了。

7

我被判了十年,不知这是好运,还是噩梦。

我只知道,那片高耸的直插云霄的铁门关上时,我与这个家连接的纽带也是彻底断了。

爹,娘,这辈子我生而为女,真是甚感抱歉。(原标题:生而为女,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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