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3日,正月十六

天光尚早，有风，独自向海边走去。挺远的路，就这么慢慢踱着步，享受冬日暖阳。

每每独自走在路上，便有想飞的欲望。抬头望天，冰蓝的天空没一丝儿云，金黄的太阳斜挂西边，眯眼盯了许久，直盯出许多日晕来，低头看自己影子时，有些晕眩。花了个把钟头，走进镇东的清河码头，正月十六，这里比往常平添了许多热闹。

羊口旧名羊角沟，古称唐头营，位于山东寿光以北，滨临渤海。古时这里人民主要以耕海牧渔、捕鱼晒盐谋生，久而久之便衍生出对海洋的虔诚和膜拜，祭海活动由之而来。羊口人素有“不过十五过十六”的传统习惯，祭海活动约定俗成于这一天。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把家中积攒下来的好东西拿出来祭海敬神，以寄托祈福和不忘本源之情感。到羊口工作这么多年，春节如不返乡，这一天我便会到清河码头观祭海。

走进镇东的清河码头，忆起这里曾经有座“靖海门”的，后因码头扩建拆了。对于码头扩建后一直未重建“靖海门”，我多少有些耿耿于怀的。当年正月十六观祭海前总会站在“靖海门”前端详好一会儿，体味它建筑风格的古美和匾额上文字的妙趣，到了爱回忆的年龄。曾经的“靖海门”是座三间四柱九楼垂花门式牌坊，由民间集资建造而成，宽九米，高六米，中间门洞上枋红底金漆“靖海门”三个大字，背面漆有“海晏河清”。“海晏河清”成语意释沧海波平，黄河水清，以示国内安定，天下太平。流经羊口入海的这条河叫小清河，小清河旁的这个码头叫清河码头，所以在祭海的日子里，将牌坊上的“海晏河清”倒过来念成“清河晏海”，意也恰到好处……

码头停靠着上百条渔船，桅杆上一色的红旗在风中飞舞，很是喜庆。正月十六，不知这里来来走走了多少户祈福的人家，鞭炮的碎屑已将地面覆盖，沿岸向西，阳光将身影投射到炮仗瞬间绚烂后的残骸上，忽觉这自发的民间祈福仪式有些神秘的。一阵喧哗吸引了我的注意，寻声望去，十几口人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向这边走来，我定在原地。他们走到离我的不远处放下抬来的案几，开始麻利地松解包袱，将带来的各种供品摆上桌。我数了一下，共十三口，全是女人和孩子。想起刚到羊口时听老人们说过“男人出海，女人带着孩子祈福”的不成文规矩，延续至今，想这正月十六男人们该是没出海的，但祈福依旧是女人和孩子们的事情。

这一家该是羊口镇上的大户吧，从人口的数量和供品的花色上我这样猜测。摆上桌的供品琳琅满目，最惹眼的是各种面点，图案形象栩栩如生。他们摆放好供品开始摆放餐具，筷子顺着四方摆放，酒盅摆成一排，点燃的香供在案几前，做完这些，一位年长的女人将酒盅斟满酒后跪下，其他人自觉伫立两旁，想这年长女人该是这家中的女掌门吧，女掌门掏出包香烟，从中抽出四支噙住，旁边即有人躬身为她点燃，她将点燃的香烟一支支竖在案几上，再抽出四支，这么依次将整包香烟竖好，然后用手去动那摆放在四方的筷子，拿起又放下，做完这一切，一家人全体跪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面向大海叩拜。拜毕，一家人起立将杯中的酒倒入海中。接着，两个胆大的女人摆好筒炮，将炮仗挂上竹竿，点燃，噼里啪啦咚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忙用双手捂住耳朵。女人们开始收拾案几上的供品，将它们小心包好，孩子们在爆裂的炮仗旁雀跃着，我问：“这些供品拿回去吃吗？”年长女人笑答：“当然，都抢着吃呢，吃这种供品能保佑身体健康岁岁平安。”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收拾好供品的女人们开始把金纸做的贡物堆在一起用香火点燃，这些堆积的半人高的纸制贡物，火焰一下窜出两人多高去，只一会便化为了灰烬。一些灰烬随着升腾的热空气扶摇直上，在空中飘散开去。我向西踱去。

黄昏了，太阳斜挂在码头水平面的上方，火红，极圆，它正从容地下沉。忽地，一堆晚霞簇拥过来，五彩的模样，纷纷扬扬的。太阳快要隐没时，晚霞在天尽头呈放射状，仿佛想用集聚的力量挽留住太阳，可太阳还是那么从容地下沉，隐没。太阳隐没的瞬间似乎牵动了漫天彩霞为之一震，我的心，也为之一颤，生出些许落寞。忙收回目光，看见不远处一个女人跪着，插在地上的香燃着，女人头发很长，一身素雅，双手合十，被暗橙色的天光逆着勾勒成一幅美丽的剪影。这时，刚还簇拥在西边的晚霞已不知去向，就像从来未来过。想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如这晚霞般，来去无踪，变幻在瞬息间……

祭海的人家在码头上不停地轮换着，当我走到最远处的那艘船边时，已入夜。随回返。

码头上的人比白天少了许多，祭完海的人家这时大都去了南面的广场，正月十六的晚上，那里会有自发的焰火晚会。东边，一轮满月悬挂在船桅上，十六的月儿，格外圆，光，格外明，船与船间隙的水面在月色下波光鳞鳞，清泠月色中一切都清晰而详和，我的心安定下来。不远处有火光跳跃，一个跪着的身影映入眼睑，心不由又一颤，她还没走？走近，看见果真是那年轻女人还跪在原处，这大冷的天，我来回这么长时间，她就这么一直跪着？

年轻女人手执一节小棍，轻轻地拔动着燃烧的贡物，神态专注。插在地上的香只剩下根部散着氤氲，我猜想这女人定是耐心跪在那里等香慢慢燃尽才点燃贡物的，心便潮湿起来。轻轻蹲在女人身旁，女人侧过脸冲我一笑，极善良的那种。我问：“可以吗？”她点点头。我们向火堆里一点一点添着贡物，做这一切时彼此无语，年轻女人的虔诚感染着我，有想掉泪的欲望。当添完最后一盏灯笼，看着贡物燃透熄灭，袅袅青烟升腾着散开去，女人从地上起身，轻轻地揉揉膝盖拍了拍灰，我也跟着站了起来，腿有些儿麻。年轻女人又冲我极善良地一笑，从拎起的袋子中掏出两个苹果塞进我的手里：“你回去把它们吃了，龙王一定能保佑你岁岁平安。”极纯朴的山东方言。说完女人转身离开了。

我将目光跳过船只望向远处的海面，皎洁的月光中，海面像镜子般平和，想在这虔诚的夜里，暴虐的龙王该已被来自人间的温情打动，正盘算着新的一年用什么样的恩泽来惠顾他的子民……

我深深吸了口海边夹杂着咸腥的空气，攥着贡果转身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