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2018·春/星探索 | 李云:身体的雪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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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



作者简介

李云,散文家,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山花》《黄河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四川文学》《青春》《美文》《广西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入选过10余种选本。著有散文集《零度忧伤》,长篇历史小说《苏东坡在扬润》。



推荐人语

本期推荐李云的新作《身体的雪》。李云散文的气质一直有着某种特别的追求,安静、忧郁、高冷、独立,这可能与他大量涉猎欧美当代叙事文本有关。近年来,他一直试图寻求突破,比如,在专注的个性化叙事之外,浅浅地敷设一层温暖的东方色彩。于是,《身体的雪》有了新的气象———“我”的吟诵不再拘泥于个人的情绪直match陈,而是以洋洋洒洒的“雪漫式”抒写,由内而外,又由外而内,在视觉上打乱你,像陶瓷器皿一样,看上去挺热闹,一摸胎釉却是彻骨险峻的。李云的经验需要陌生化,哪怕在传统文化方面走近了那么一点,难度系数就上来了。当然,叙事后面关于人世命运的思考,是李云的审美符号,像秉性一样已成为烙印,无法改变。从冬天,到春天;从一个冬天,到又一个冬天———雪的飞扬和寂寞,从来不止于身体———唯灵魂更独立———一半是冰雪,一半是火焰,如佳人遗世。

                                                                                            (沈荣均)


身体的雪

文/李云


雪花那个飘啊……


那场雪来得极为凶猛。

 

从早晨到傍晚,暗灰色的天空中,蓬松松的雪块不住往下倾倒,成为粗暴与肆虐的颜料,将天地涂抹成一片莹白。一粒雪花沾附着另一粒雪花,然后是三粒、四粒、五粒,数不清的雪花互相抱在一起,构成灿烂的雪景。村庄是秀气的,它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大的雪,房屋、竹林、村舍都有些承受不住。就像乞丐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幸福得有点不知所措。田野里高高隆起一个又一个大包,不明所以的动物和牲畜一不小心踩下去,整个身子就被盖住了,需做出很大努力才能挣扎出来,抖抖身上的雪,摇摇头走了。

 

下雪的夜晚很幽静,连风都觉得很寂寞,故意要弄出点声响出来,制造点人间的感觉,它把竹林吹得哗啦啦响,树上的冰棱子就呼啦啦掉了下来,像一脚踏空的人类发出临终前的哀鸣。竹林里当然有动物,它们躲在地穴深处,静静听着人类弄出的声响,漠不关心。盼望着冬天快点过去,好寻找点东西来吃。

 

那是有史以来我见过的最大一场雪,这样说一点儿也不为过。因为到现在,我头脑中关于雪的所有记忆其实就是那场雪的记忆。顶多是个别细节有所删减。雪落在田地上,形成高高的隆丘,像动物身上的皮毛一样厚实;雪落在篱笆上,树枝上,像个跳跃的精灵。雪落无声,大地静默。总之一句话,1968年的雪,浩大,恢弘,终身难忘。

 

是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这样一个日子,我出生了。母亲说,你刚一落地,看到的便是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没有肮脏。

 

那时接近傍晚时分,村里的狗差不多全都竖起警觉的耳边,望着空中不断飘飞的雪花狂吠。狗喜欢怀疑,喜欢没事找事乱叫,叫着叫着就把黑夜给叫来了。远处的山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挂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开始广播,群情激昂的声音传得老远,每个角落都能听到。

 

奶奶从外面回来,走得气喘吁吁,头上、身上白花花一片,身后跟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她是临近几个村子里有名的接生婆,接生过多少孩子,她也说不上来。这个老婆婆,一刀剪断了缠绕在我脖颈上的脐带,把我从母亲的身体里抱了出来,笑眯眯地说,是个带把的。

 

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世界用雪的方式,向我展开了一个温情和雪白的世界。我相信这是一个定数。每个人都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个世界,同样的道理,也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到来和离开,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所以后来我在一首小诗中写道:150公里外的故乡大雪纷飞/下了2018年以来的第一场雪/我在微信群里也感到寒气逼人/而我眼前则下着微薄的阳光/请记住这个日子,1月8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特别适合下雪/或者出生/比如我。

 

我还记得,1968年那个冬天,我们村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是我后来听说的。向我讲述故事的老人说,那一年的雪特别大,连续下了一个多月。乡亲们不能上山干农活,生产队长就召集大家修公路,修到山下场镇的公路。大家的干劲都很高,巴不得早点把路修通,好方便进出。要知道,我们村连接外面的只有一条土石子路,又陡又窄,乡亲们到山下场镇赶一次集要花半天时间。大家就想修一条更加便捷的通道,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队长一提议,大家都赞成。我们村只有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大家就去修路,每家每户都出工,也不管天寒地冻,热情很高。那个年代的人都很能吃苦,又经得住寒冷。大家天没亮就出工了,拿着铁锤,背着背篓,打石头,挖土,抬土,干到很晚才收工。大家都不觉得辛苦。工地上的气氛也很热闹,有说有笑。妇女们也出动了。那是我们村最团结最齐心的一次。

 

老人吸了一口烟,悠然吐出烟雾,继续说,可没想到出事了。这天傍晚天又阴又暗,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到了收工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工地,准备回家。负责放炮的吴伯祥点燃了导火线,隔了许久都没有爆炸。大家感到很纳闷,就停住了脚步。这个时候,吴大年突然走向前去查看,刚刚走到放炸药的地方,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等人们回过头来,吴大年的身体已经飞上了半空,然后重重落了下来。吴大年的脑袋和身体已经搬了家,雪地上洒了一滩猩红的血迹,脑浆流了一地。那个惨状,无法用语言形容。

 

老人说,是炸药潮湿,造成哑火,延迟了爆炸时间。可怜的吴大年,就这样把命丢了。

 

这起意外大约发生在我出生不到一周的时间。据老人说,吴大年是我们村里最健壮最有胆识的男人,力气大,酒量又好。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

 

安葬好吴大年之后,人们继续修路。第二年冬天,那条连接山下场镇的路修通了。虽说坑坑洼洼,也比以前好多了。人们去赶集,用不着翻山越岭,爬坡上坎,顺畅方便多了。

 

这条路后来可以跑拖拉机,跑汽车,再后来被打成了水泥路。


从前的冬天冷啊……



“从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萨顶顶演唱的这首《万物生》很能引起我对冬天的怀念,蕴含着关于冬天的雪白意象。说它是最具禅意的歌曲也可以,听得我心头一颤一颤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作为南方人,我对下雪的印象大都停留在文学作品的描述中。“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景象我没有见过,属于北国的苍凉,和东北大地上的林海雪原类似,都是让人壮怀激烈、逸兴遄飞的新奇体验。我喜欢纤细柔美的雪,像川端康成的雪国那样。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雪国》爱不释手,恨不得亲自去日本体验一番。估计现代人都很喜欢《红楼梦》中的那个雪白世界,“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既高雅又小资。一干贵族小姐既有雪赏,又有鹿肉吃,还可以吟诗,物质的,精神的,都享受了,何等惬意。但现代人不容易找到这份浪漫。

 

从前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却充满情趣。尤其是在乡下,忙碌了整整一年的人们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孩子们盼着放寒假,好去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乡下孩子不惧寒冷,冻得鼻青脸肿也不在乎,回到家里,衣服鞋子都是湿的。可他们脸上仍然挂着乐呵呵的笑容。只有孩子们感受不到生活的愁苦。

 

下雪天,大人的世界变得相对狭窄些。田间地头,山里山外的活路不能干了,只能做些简单的活计。比如,修葺修葺房屋,打打家具什么的。最重要的活动是杀年猪,借此机会,亲戚朋友聚在一起,喝喝酒,叙叙友情,日子变得没那么难熬。

 

因为下雪,时光一下变得悠远漫长,雪中的村庄立即显得古意盎然。我见到的树木、竹林、山坡、沟渠与平日都不一样,像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画,或者是宋人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背景昏黄黯淡。极易让人产生出尘之念。

 

父亲虽是个病人,却具有诗人气质。他和村庄所有的男人都不同,他不喜欢干农活,喜欢看书。我多次看到他坐在火炉边上,抱着厚厚的书,读得津津有味,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管。他还喜欢披着那件旧的军大衣,在雪中一个人漫步。从村头走到村尾,又沿原路返回,把地上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响。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后来猜测,他一定在想些不切实际的玄妙问题,比如命运,比如生活之类的。父亲生命短暂,在世间只呆了三十六个年头。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雪中漫步的背影,那样孤独苍凉。

 

1983年,我在峨眉读师范,放寒假回家,遇上下大雪。先从县城坐客车到脚盆坝,这是一条上峨眉山的主干道。一路都是盘山公路,曲里拐弯,道路难行。车窗外不断飘飞的雪花落在地上树上,将公路两旁的幽谷山峰点缀得分外艳丽。车上大部分乘客都是峨眉山下的村民,从城里采购东西回家,车厢里塞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我一边听着他们用奇异的方言讲述的各种笑话,一边盯着窗外的雪景。过了两个多小时,车达到脚盆坝。从这里到我的老家便没有公路了,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土坷垃路才能到家。

 

雪真是厚啊!路上的青石板完全被冰雪覆盖。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完一段下坡路,再过一座铁索桥,然后还要翻过一道山梁才能到家。经过几户农家,我被门口栓着的狗狂吠了好一阵子,吓得赶紧走。直到离那些人家远了,转进一个栗子林里才缓过神来。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多。我想,不急,五点钟之前,无论如何会赶回家的。我在山坡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对面山坡上的一个红色身影,一下被吸引住了。

 

从背影看,那是一个长发飘飘的美少女,如雪中红梅,盛开在道旁。我赶紧起身,想要去追赶。我在学校举行的越野赛中曾获得过第六名的好成绩,所以我的速度和耐力都还不错。但没想到,追了半天都没追上。

 

当我转过一个山头,那个红色的背影一下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极力辨认也没有发现。我怀疑那个背影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精灵,抑或是《聊斋志异》中的狐仙,要不然怎会消失得那么迅疾?

 

接下来的路,我若有所失地走着,心里充满万般惆怅。直到傍晚才走回家。我当时的心境,和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的描写极为相似,充满甜蜜的忧伤。



现实的,浪漫的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这首《问刘十九》描绘的是很理想的交友境界。试想下,冰天雪地的傍晚,邀一二知己,把酒言欢,叙叙友情,该是何等惬意。可惜的是,活在当下,环境和气氛已不易找寻。

 

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已经连续若干年没有下过一次雪。别说“晚来天欲雪”,便是缤纷的冷雨也不易见到。四季如春?假如真的四季如春,我反倒不喜欢。没有冬去春来,没有花朵谢落,树叶凋敝,那会让人觉得很烦,很单调。好比人生少了很多色彩。不下雪的冬天很无趣,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像现在,每天艳阳高照,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冬天的影子?

 

喜欢下雪,因为可以找到偷懒的理由和借口。经历一年的忙忙碌碌,是该松懈一下了。如果人生是一列火车的话,不能老是咣当咣当往前冲。需要一个驿站,停下来,缓冲一下。我很佩服那些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人,仿佛从来不知道疲倦,像打了鸡血一样。但我办不到。

 

俄罗斯小说有描写驿站的传统。驿站人来往,是发生故事的好舞台。我喜欢的驿站一定要下雪,最好是大雪塞途,把各色人等堵在路上,无法动弹。晚上大家燃起篝火,喝伏特加酒,唱歌跳舞。这是浪漫主义的雪,带着我的个人偏爱。

 

在我看来,施耐庵在《林家头风雪山神庙》中对雪的描写极为精彩,共有三处: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

 

因这场大雪,压坏了草屋,反倒救了林冲性命,免人祸害。这是现实主义的雪。两个“紧”字一步步勾勒出紧张凶险的气氛,是以一当十的绝妙描写。

 

歌德说:“雪是虚假的纯洁。”歌德大概是讨厌那些道貌岸然的伪道德家,呼唤一种纯洁的真实。

 

在我的周边,能够见到雪的地方大约有几处:峨眉山、瓦屋山以及西岭雪山。西岭雪山我没有去过,但我对前两个地方很熟悉,尤其是峨眉山。峨眉山的雪以晶莹剔透、柔美娟秀著称,每年冬天,在海拔2500米以上的高山地带,都会如期迎来缤纷的雪景,飘飘洒洒,如雨如雾。把整个山脉变成一个如梦似幻的冰雪世界。有网友甚至说,看过峨眉山雪景,才知道所有的冬天都是将就。有个时期,我很喜欢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洋洋洒洒十卷本我基本上都读了。最爱的是他把峨眉山的冬天描写得美伦美奂。有段文字描写李英琼和父亲李宁在峨眉山后宫修炼时遇上下雪,是这么写的:“出洞一看,只见雪花纷飞,兀自下个不住,把周围的大小山峰和山半许多琼宫梵宇,点缀成一个琼瑶世界。半山以下,却是一片浑茫,变成一个雪海。雪花如棉,满空飞舞,也分不出那雪是往上飞或往下落。”

 

还珠楼主描写的雪景,美则美矣,但更多是精心虚构的神话世界,和实景还是有很大的差距。我的家乡和峨眉山隔得很近,不超过三十公路路程。因此,还珠楼主的描写于我心有戚戚,有些认同感,也有很深的体会。每年冬天,我都会沉浸在那个雪白的世界中,不能自拔。我家乡的雪下得秀气低调,基本上不会酿成雪灾。只有一年例外,那个冬天给乡亲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大雪封山,不光不能出门,房屋还面临垮塌的危险,房顶上积雪太厚了。地里的蔬菜被雪埋住,不容易抠出来,圈里的猪没有吃的,饿得嗷嗷大叫,用肮脏的嘴筒拱着圈门。但孩子们不管不顾,照常痛痛快快玩雪,把生活的愁苦抛在脑后。我在那个雪落无声的乡村出生,成长,慢慢长大,然后一步步走向苍凉和虚无。

 

妹夫的职业是司机,常年开大巴车,从峨眉县城至小镇,每天来回两趟。他最讨厌下雪了。只要一下雪,道路就变得异常溜滑,为了保证行车安全,途中需要给车胎上链子,到了县城又需换下。由于不停地上链子换链子,一双手冻得满是伤口,到处皲裂,那个罪啊,不是人受的。在我妹夫眼里,下雪可一点儿都不好玩。

 

雪是浪漫的,又是现实的,双重含义隐喻我们的人生。喜欢雪的都是雅人,但生活远不只有喜欢那么简单。


没有雪的世界多么无趣



天气预报说,未来十天将会出现断崖式降温,平均气温降到摄氏零度左右。我就盼望,盼望来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多少抚慰一下内心的渴望。

 

可是我很清楚,我所在的眉山,不会出现这样的艳遇。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苦苦等待一场雪,不亚于苦苦等待一场艳遇,难度甚至比艳遇还大。眉山是苏东坡的老家,千百年前的气候是不是这样,我猜不是,也许会下雪。但苏东坡描写家乡雪景的诗文并不多,说明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我知道他描写过瓦屋山和峨眉山的雪:“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全诗如下:

 

胶西高处望西川,应在孤云落照边。

 

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

 

治经方笑春秋学,好士今无六一贤。

 

且待渊明赋归去,共将诗酒趁流年。

 

———寄黎眉州

 

当时作者在密州,是苏东坡对故乡的一次深情回望,距离他上一次离开家乡已经隔了十多年。有趣的是,在苏东坡心中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峨眉山和瓦屋山的春雪,可见家乡的雪景多么撩人情思。

 

十多年前,我在故乡古镇上教书的时候偶尔还可以看见雪,虽说下得并不大,但毕竟下过。我记得,每当下雪的日子,镇上人像看西洋镜似的,比过年还兴奋。也真是奇怪,下雪后的古镇竟比平时美了十倍不止,屋檐上,瓦楞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古镇顿时凭添了几分秀丽。辛弃疾有诗云:“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我想改成“我看古镇多妩媚,料古镇看我应如是”。古镇后面的小河,也因为下雪增添了几分孤寂与诗意,偶尔可以看到几只寒鸦冒着茫茫细雨向着后面的高山飞去。横亘在花溪河两岸的铁索桥,路人小心翼翼经过,发出不堪重负被撕裂的声音。桥上粗大的铁链似乎也要被冻断。

 

下雪天炖狗肉吃,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有几个要好的哥们儿,闲得发慌,风雪之中,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条土狗,我估计是在附近的某个村子,趁主人不在家,顺手牵来的。于是在某个人家宽敞的院坝里,三下五除二,将弄来的土狗剥得干干净净,然后开膛剖腹,烧起柴禾,放进大锅里炖,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晚上大家边吃狗肉,边喝酒,边吹牛。喝得大汗淋漓,通体舒泰。此情此景与金庸武侠小说描写的场景何其相似,可惜的是我们不是萧峰,也不是郭靖。据说,多吃狗肉可强壮肌骨,不畏寒冷。

 

我参加这样的聚会,图的不是吃,而是图热气腾腾的气氛。昏黄的灯光映着漫天的飞雪,直觉人生几多虚幻。大家吵吵嚷嚷相互劝酒,仗着年轻,血气方刚,我是来者不拒。我喜欢喝醉后走在雪地上的感觉,迷迷糊糊,感觉不到寒冷。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飞入芦花皆不见。”雪花,让我恍若回到从前,像木心说的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我要说一生也只够欣赏一场雪。现实的雪和梦中的雪交相辉映,虚拟和美化着我们的现实人生。

 

但现在很少看到雪了,没有雪的世界多么无趣。如果再来一场雪,我会不会变得勇敢和有趣些?会不会找回从前那个充满激情的我?

 

2017年底,我在构思这篇短文的时候,气温还在继续下降,这是好现象,说不定能迎来我盼望已久的一场雪。但我知道,世间很多事情都像下雪一样,盼它的时候不来,不盼的时候却又不期而至。


雪的圆舞曲



明朝张岱《湖心亭看雪》,寥寥195字,将一场雪写得清高拔俗,字字珠玑,令人回味。古人用字惜墨如金,可见一斑: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我感兴趣的不是张岱写作此文时的心情,而是笼罩着西湖的那场盛大的雪,“大雪三日”,地上的雪不知堆积成什么样子,难怪“人鸟声俱绝”。大凡赏雪要看心情,所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圣贤感受的大寂寞,天地间只留下纷纷扬扬的雪孤独地舞蹈。

 

雪是天地间的精灵,奏响着慷慨激昂的圆舞曲。

 

我想起普希金《青铜骑士》中的名句:我爱你的冷酷的冬天/你的冰霜和凝结的空气/多少雪橇奔驰在涅瓦河边/少女的脸比玫瑰更为艳丽/还有舞会的笑闹和窃窃私语/单身汉在深夜的豪饮狂欢……

 

诗歌本身就是一首圆舞曲,寒冷的涅瓦大街上雨雪霏霏,一场午夜的狂欢正在进行,年轻的诗人普希金却在沉思,为俄罗斯的命运沉思,感念于“涅瓦河冰冻崩裂/蓝色的冰块向大海倾泻”。

 

我的思绪有点混乱。关于雪,我爱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偶尔我还会想起喜马拉雅山的雪,那个圣洁的白色世界,只收留勇敢者的足印,凡人到不了那样的高度。雄鹰煽动着有力的翅膀,在高高的雪原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与雪同舞。观者只有仰慕。

 

2018年1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去小城看望母亲。天空下着冷冷的冰雨,大有酝酿成一场雪的征兆。而在老家,朋友打电话说已经下雪了,还特意发来几张图片供我欣赏。薄薄的雪像鸟儿一样孤独地停留在枝头,我甚至感觉雪花比我还要寒冷。

 

这个即将降雪的日子,在遥远的澳大利亚墨尔本,艳阳高照,气温高达39度。人称丹麦甜心的沃兹尼亚奇,终于获得了她的第一个大满贯冠军。一天之后,瑞士天王费德勒将向他的第二十座大满贯奖杯发起冲击。他们是翱翔于高空中的雄鹰,超拔出群。其实他们夺不夺冠,与我没有一丁点关系,与整个中国也没有关系。倒是天气预报应验了,整个南方持续降温,终于迎来了一场隐匿多年的雪。哈,多么寒冷,多么美丽。

 

我看见雪从天而降,将一个巨大的谜团抛向地面。人类的明天将要经历怎样的火与热?无数的欢乐与悲伤又将会怎样演绎?雪花无语,雪落无声。只有这白色的精灵在天与地之间狂舞。

 

一个人来到世间,真的就像一场梦。只不过有的梦很美妙,有的人梦很糟糕。从本质上说,美妙的梦和糟糕的梦,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梦醒时分,一样归于虚无。我不想过分追求优秀,也不想一定要比别人强。我只想认真做完属于自己的这个梦。譬如雪花,从出发,飘飞,下坠,然后归于尘土,只是必不可少的过程。

 

很久以前,我老是羡慕别人。如今我明白,真正值得羡慕的往往是不曾留意过的,比如平淡,比如简单,比如随和。壮怀激烈,不如闲看落花。


臆想的雪


 

一场臆想中的雪,比臆想中的死亡更加寒冷。

 

J.K.罗琳在《布谷鸟的呼唤》中这样描写女明星的死亡:“大雪纷飞的凌晨,原本静谧的街道突然变得一片混乱。十八号楼的大门口拉起了警戒线。从街上能瞥见楼内门厅里的警察、身穿白衣的法医……纷飞的雪花簌簌地飘落在死者头顶的帆布帐篷上……”

 

我阅读上述文字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凛冬的寒冷,超过了我对女主人公的同情。雪地中的尸体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也许还包含着深深的恐惧。

 

当恐惧与死亡和寒冷联系在一起,恐惧本身已幻化成魔鬼的面孔,令人不寒而栗。

 

臆想中的雪穿过晦暗的天空姗姗而来,羽毛般的雪片让脖颈冰凉。

 

我喜欢诗人向以鲜的这首《雪豹》:打开石头和恐惧/漫天的大雪中/死亡加速奔驰/雪如刀、风似子弹/飒飒之声穿过/修篁和密室/一头豹子到来/一头比风雪更快的豹子/在昼夜之间突然/穿过你并且热爱你/在石头的外面/君临的爪牙/一直伸向大雪/雪中的豹子/成为巨大的黑暗/雪中的豹子/为血而来/血红的豹子/被风雪吹走……

 

诗歌凝练简洁,充满神秘的美感。一只风雪中的雪豹,张开死亡之吻,峭立于悬崖之上,然后纵身一跃,死亡降临……血红的雪豹,构成茫茫雪原中唯一的惊心动魄。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有一段关于黄昏的精妙描写:“在帝王的生活中,总有某个时刻,在为征服的疆域宽广辽阔而得意自豪之后,帝王又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将很快放弃对这些地域的认识和了解而感到忧伤和宽慰;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在黄昏时分袭来,带着雨后大象的气味,以及火盆里渐冷的檀香木灰烬的味道。”我臆想中的雪就应该在黄昏中到达,因为黄昏代表着某种宿命,某种隐喻。在渐渐黯淡下来的微弱光线中,天与地浑然一体,时光渐渐倒退到幕后。一场恰如其分的雪让世界突然静止下来,变得庄严肃穆,具有某种虚幻眩晕的美。

 

而在雪花飘飞之时,我在虚构着另一场雪,关于未来,关于命运。

 

我认为(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固执,充满偏见,不可救药),当一个人离开人世的时候,如果有一场大雪将他覆盖,将是神圣和幸福的,不管活着的人感觉多么悲伤。

 

《日瓦戈医生》开篇描写幼小的孩子失去母亲的场景,令人痛彻心扉:“除了纷飞的大风雪之外,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坟地、道路,也看不见菜圃。大风雪几乎像是故意地对尤拉施展着它的威力,它咆哮着、吼叫着,竭尽所能地吓唬着他。那无垠的白色在空中翻滚着,向大地直倾而下,覆盖了一切。风雪独霸了整个世界,其他的东西都消失了。”俄罗斯大地上的雪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年轻的日瓦戈将在一场缤纷的大雪中永久保留关于母亲的记忆。在这里,大风雪也昭示着他一生凶险多舛的命运。


我臆想中的雪仍在慢慢下着,一刻也不停息。山林、道路慢慢变成雪原。树枝被压得弯下腰来,如绷紧的弓弦,忽然咔擦一声,树枝断裂,雪花簌簌飘落。

 


《在场》2018·春/星探索

在场管理团队

总    编:周闻道

副总编:晓来轻酌

赞助人:李玉祥、龚益成、北京了了、蓝鹏飞

在场编校:宁静(组长、袁志英、钱昀、刘月新、刘小四、偏说、杨培铮、六六、刘爱国、李慕云、李世琼、吴微

在场朗诵:海之魂(组长)、郭万梅、赵文、花语、龙丹、吴海燕、章涛、万军、唐克、万一

在场阅评:郭连莹(组长)、润雨、王茵芬、高影新、鸣谦、楚歌、林中蔓青、齐海艳、赵琳、邓文静、张玖玲

在场制作:四季芳(组长)、刘珍、宋小铭、谭丽挪、庆洁、董丽、胡君涛

在场宣传雷永鸣(组长)、东方坏坏、张倩男、杨惠泽

在场终校:袁志英、杨培铮

特约评论员:郭连莹、乔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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