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那条名叫"断头"的路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1


8424上市那天,我去了小区门口的mini菜店。里面的蔬菜像是几天都没有更新过,却有两只瓜蒂新鲜的8424躺在纸盒里,上面绷着固定用的宽胶带。


我问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手机的店小哥,能不能帮我送去家里。大概没有人提出过这个要求,他抬起头,愣了一下。可以啊。他很快答应。


等你方便的时候送就好。我说。五六点钟点的光景,正是会有人来买菜的时候。我又挑了一点小番茄和黄瓜,支付宝扫码付了钱,空手回家。


到家没多久,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手机里正说着,门禁响了。我用另一只手摁开门禁,家里的门也推开一个角。


是菜店小哥拧着东西上来。我继续说着电话,脸上笑着算是和他打了招呼。我指指地上,他把蔬果放下,我又举手表示感谢,他也笑了笑,转身下楼。


回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到我家来,没想到,这也是最后一次。他的笑容,因为有几天后发生的事,在我眼里,也有了一些复杂的意味。


2


两天后,下班回家,一过桥,就发现小区门口那条路白日惊变,一溜店铺,全被水泥石砖封住——就像几个月前桥那头发生过的一幕的重新搬演:


十多年来生活着的一格格门面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座座死灰的水泥坟墓,予人的观感,像是光天化日下惨绝人寰的活埋。


店里刨出的家当堆在路中间,像被切腹的人流出来的内脏。店主、停下的路人站满了半条街。倒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在他们一旁的,是负责下手的工人,醒目的黄色工作褂,醒目的泥灰满身,听口音,是和店主们一样的外乡人无疑。


此刻,桥这头,一度还以为是被遗忘的幸运死角,也没能逃脱这股由罕见的执拗之气和细致精神推动的全城拆违运动:


扬州扦脚店,封了,关公不知去向;


福建男人开的洗衣店,封了,这个耿直男,原本是做档案工作的一块好料;


建材配件店,封了,那可怜的父子俩,一个残一个呆;


废品收购站,封了,老板的名片还插在我桌子的玻璃板下;


棋牌室,封了,不知是早接到通知,还是临时的决定,有两张桌子搬到了街对面。初夏的梧桐树下,露天的棋牌桌旁,一干牌友,岁月静好地继续打着牌,像是带着牌桌下凡的牌迷神仙,又像是街头行为艺术,在诠释传统文化的永恒性。


mini菜店呢?也封了。平时用来进菜的那辆旧皮卡停在店门口,屁股张开。驾驶室的车窗摇下,店小哥的侧脸枕在胳膊上,一位爷叔站在他面前,细细说着话。


怎么回事?我上前问。怎么忽然就拆了?


早就说过要拆。店小哥眼神黯淡。


我这才后知后觉,为什么前一段时间,他一反之前勤快的习惯,很久都不进新菜,人也闷在柜台里用手机看剧,不再活泼泼地,和总是妄想多要一把香葱的阿姨们斗智斗勇。


你还要辣条吗?他向我指了一下张着的车屁股:都在后面,便宜卖。


车里面是他店里的菜、调料、零食和一些厨用杂物。辣条原来和酱菜一起,放在店里一角的货架上,现在和矿泉水们一道,塞在一个废纸箱里。


我仿佛看见穿黄褂的工人将水泥石砖运到小店门口,店小哥抱着纸箱匆忙跑出来。


我翻出四包辣条,扫他手机付钱时,听到了熟悉的喵喵声,是他收留的那只黑纹小奶猫,正在爷叔的脚下叫。


之前去他店里买菜的时候,小猫要么在我们脚下穿来穿去,要么爬在柜台上,享受他的抚摸。喵嗷喵嗷的叫声,蛛丝一般地纤细娇矜。


它怎么办?我指着小猫问。


是啊,我现在都自身难保。小哥脸上愁闷又愤怒。


你要是不要他,就给我。


这猫太小了,你还不如养那只大的。爷叔指着蹲在店门前的一只黄白大猫。


那只猫不行了。小哥说,她流产了。


流产?爷叔不解。


小哥看着那一动也不动的大猫,说,她老哦,相当于人八十岁,又怀孕了,哪里还生得出来。爷叔将信将疑地走过去,又折回来,嘴里啧啧,像见了不祥之物。哎哟,下面一滩血。他汇报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店小哥,还有那两只猫。


3


小区在路的尽头,地图上,是两条平行线画到小区门口,然后戛然而止。画风再严谨一点的话,两条线的中段应该打断一下,画上桥的符号,桃浦河在桥的东面与西虬江汇合。和出租车司机说是去这条路,哦,知道,那条断头路。


不像市中心那些有故事的大小马路,这条从连贯东西的繁忙主路上分支出的断头路并没有什么显赫身世。有次看一部六十年代的电影,故事发生在上海的一个小村庄,一条名叫桃浦河的小河流弯弯曲曲,绕村而过。半个世纪后,村庄不复存在,密密麻麻的,全是之后不同年代建起的居民楼,一座普通的水泥桥,连起断头路的两段。


断头路上就全是店铺。


靠主路那头,五层楼的旧商场、24小时便利店、快捷酒店、菜市场、各种小吃店与主路两旁的商铺更像一个整体。过了桥,往断头的方向走,是迥然有别的另一块天地:


扬州扦脚店的玻璃门很少打开,里面的墙上供着关公,总是红幽幽的闪着光。


福建男人开的洗衣店开在一旁。卷闸门拉上去,一臂宽的活动木板从两桌间搭下来,是工作台,也是出入口,懒的时候,人直接从木板下钻出来。


福建男人是个圆头圆脑的耿直男,头发永远很短,略微一点小胡子,脸上从没有笑。衣服送过去,小心翼翼,仔细翻看很多遍。这里有个窟窿,那里缺了扣子,都同你讲好,都和他无关。说好了价钱,从铁皮盒里拿出剪成小块的硬纸片,写上编号和名字,一张给你,一张缝在衣服一角。


有次洗衣服,他写四十。我指责他涨价了,以前只要二十。他急了,说不可能,这么大一件衣服。他要我具体到某一件。我说了个大概,说的时候开始怀疑是自己记错了,但面子上下不来,只能将二十坚持到底。最后两个人都红了脸。


再去取衣服时,衣服取给我,钱收下,在我转身要走时,他说,你等下。一叠清单,台历一样的卷起,送到我眼前。是这件吧?他指着最上面那张。是的。你看是多少钱。是四十。


边上一家是卖建材零件水暖材料的店,一屋子,天上地下,全部挂满。是父子二人的店。父亲半瘫痪在轮椅上,身上衣服灰扑扑的,又破又脏。他总是垂着头,坐在材料森林里。不精心的话,都发现不了,原来零配件里还坐着一个活人。


他儿子也是灰扑扑的一个人,人勤,手笨。一次替我给洗衣机接进水管。很紧张的一个墙角,软管从墙缝里伸出来,只有很短的一截,要接一个弯头,再接一个阀门,然后是给水的龙头。他手笨,弯头总是装不上。就不断地跑回店里拿所谓的工具。


工具拿了也没用,他只能靠不停地剪掉弄坏的软管重新开始,本来就命根子一样珍贵的一截软管一点点地短下去,再短就根本吃不住弯头,也没法安装洗衣机了。我的修养到了尽头,赶紧给他劳务费把他请走。再换一个工人来,三两下就收拾了残局。


父子材料店一旁是废品收购站,是一家夫妻店,男的的名片常年塞在我桌子的台面下。以前报纸多,没多久就攒出一大堆,连着要处理的书,周期性地堆在门口。打电话给他,他很快就上门来称重,给钱,收走。


股票亏的时候,一度流行以QQ车为计量单位,对于卖书报所得,我习惯用8424来计量。有时能买半只,最多的时候能买三四只。张师傅,今天这些能换几只8424?张师傅不接茬。他是有力却沉默的人。我只好尴尬地自己换算着玩。


接着是理发店,三两个手艺糟糕的小青年打理,不办卡,主要是十块钱剪一个男发,做的是小区里对发型没要求的中老年人的生意。偶尔有阿姨坐在里面烫发,药水味刺激得,把人熏得三丈远。墙边放着一张沙发,拐角是洗头椅。沙发上挂着白板,写着成功学里常见的励志口号。


4


最常光顾的是菜店。桥那头近主路的菜市场有点远,价格也偏贵,很多时候,厨房里缺的,也不过是几样蔬菜或几根小葱。小区居民强烈需要着的,是物美价廉的小小便民菜店。


菜店前前后后出现过许多家,鼎盛时期,出现过多家并存恶性竞争的情况。在爱猫的店小哥之前,做得最久的是一家“家族企业”。


之所以叫它“家族企业”,是因为那是三代共居的一家人,而且后期慢慢扩张,发展到肉禽蛋奶什么都卖。


在只卖蔬菜的时期,店里只有中年夫妻两个人。菜店面积不小,有一整个车库那么大。


夫妻二人摊子铺得很大,各种品种的蔬菜都进。两个人脾气还很坏,见到有人挑拣他们的菜,就冲人吼:挑什么挑,再挑就别买。有阿姨说他家菜贵,夫妻二人中必有人不甘示弱地反击:那你去拣烂菜叶吃吧。


这是商业社会少见的只顾自己开心的本真店主。要是阿姨心脏不好,一定会被呛得心跳骤停。


他们对顾客如此,对对方也是一样,没来由的,两个人就拌起嘴来,生意也不要做,激烈起来,直接上手干架。他打不过我,女的经常对一旁看傻了的爷叔阿姨们说。


所以,只能说,他们是以对待家人的方式对待顾客,真正让顾客感受到了“宾至如归”。


摊子太大,菜又并不容易卖掉,就没有钱进新鲜蔬菜,来买菜的人就越少。他们于是开辟一块地方卖豆制品和鸡蛋,再后来,加了冰箱,卖猪肉,鸡鸭笼也架了起来,放在最里面。


门口看不到女的收钱,她就一定坐在里面宰杀鸡鸭,在飞舞的鸡鸭毛里,在血腥、膻气和粪便味混搭出的迷幻气体里,她猿臂轻展,手起刀落,像极了一位大隐于市的绝世高手,很周星驰,也很博尔赫斯。


她是万能的女神。还包饺子、包子、炒菜,弄好了打包,骑着电瓶车往外送。在脾气一样坏讲话比她还毒的儿子媳妇气跑最后的顾客之后,她在店铺前架起一口铁锅,放上十多种切成丝儿的蔬菜,开始做煎饼卖。


边摊饼,她边数落,这帮老不死的,与其把钱哗哗的往边上的保健品店送,不如来吃我做的煎饼。那个,就那个,她指着街对面的一个红衣服阿姨给我看。二十万换了一堆什么粉抱回家,我就想看她,怎么个长生不老。


煎饼是她最后的力挽狂澜。很快过来,禁止了她的创意产业。


终于他们离开了,带着失败的创业史,带着对小区居民的仇怨,离开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店铺的卷闸门已经拉上,他们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5


接下来负责蔬菜供应工作的,就是送瓜小哥了。戴副眼镜,像个斯文人的他,先是租下一个仅一人宽的用作理发的门面,菜进的品种多,量少,而且,从来都不发脾气。


阿姨翻拣他的菜,他笑,阿姨,这不是在挑女婿。有时菜翻得到处都是,他就跟在后面拣,还有人挑着挑着往自己拧包里顺的,他也装没看见。当有人要他还便宜一点,他说,我这店是阿姨们鉴定过的,保证你是全市最低价。


我开他玩笑,你是可以做大老板的。是啊,我很快就要搞个周年庆,全场九折。我说,那你搞会员制吗,我要办张VIP卡。


一年后,他租下了一家经营不下去的小杂货店,卖蔬果,也卖些零食、饮料、厨用,算是扩大规模,离会员制管理不远了。但我还是喜欢叫它mini菜店。后来,看到一个长得很是俊俏的长发姑娘在里面,那是他老婆。我问他怎么追到的?追什么追,看对眼了就在一起了呗。


6


浩荡的拆违运动先是吞掉了主路上的店铺,那是一条繁华的主路,两边的各色店铺开了至少十年以上。炒货店、栗子店的老板都是相熟很久的。店铺前面就是公交车站,下了车,称十块钱花生,或是栗子,边走边吃。


也就是一夜之间,店全没了。车站孤伶伶的,后面一大片废墟。原先有店铺在前面拦住噪音的居民房暴露出来,轰隆隆,生活没入车流声中。


接着是断头路上临主路的店铺。拆掉的铺子有些进了街角那家正在改造的旧百货商店。以前,回家的路上,可以从街边捎带生煎烧饼小零食回家,以后,只能进了那富丽的,带电梯的商场里面去找。。


以前回家是一路买买买,到家双手满满,都是吃的,现在,那排卖生煎的、卖咸肉菜饭的、卖爆鱼的、奶茶的、凉皮的店,全被墓碑色的石砖封住,一路走过去,硬邦邦、静悄悄,莫名的,还有些恐怖。


但我总觉得那砖墙后有声音,有原封不动在照常营业的店铺,有人在等生煎包,有人在吃鸭血粉丝汤,有骑手在奶茶店前面等着接单。我们那些被活埋的被封锁的五光十色吵吵嚷嚷的日常生活,在那个平行世界里,仍然生气十足地,一天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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