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肺复苏(上)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APL Pusan在印度洋乘风破浪航行着,她是一艘很新的,漂亮的集装箱船,巴拿马级(船体宽度设计为恰好通过巴拿马运河,29米左右),船体两面洁白的老鹰Logo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极了。她下水三年不到,2216个箱位。这是我的第二条船,依旧是机舱实习生。

2009年七月中旬,航线是从新加坡港到迪拜港,受次贷危机影响,船上只载了一半多一点的箱子,其中有三十几个冷冻箱。冷冻箱一般装水果等食物和药品,比一般的箱子赚钱得多,可是与大多船员无关,只有电气工程师(以下简称电机员)的工作量增加了,同时也有少量补贴。我们的电机员叫敏明(音译),来自缅甸,五十左右,棕黄皮肤,年轻时脸上被粉刺热情地眷顾过,留下橘子皮般的狼藉,就是这样一张并不美观的脸,却在他身上显出一种特有的沧桑。他的头发乌黑浓密,五官看起来有点像中亚人。和一般缅甸人相比,敏明的身材相当魁梧,将近一米八。他的英语说得不错,比我之前以及后来共事的两个缅甸人好多了。

缅甸人一般都温和谦恭——这是我从共事过的三个缅甸同事身上总结出的。但有一次我却让敏明不高兴了。那时他已经上船三四个月,对船舶及人员已相当熟悉(海员刚上船为了尽快适应新环境,头个月都非常低调)。

那一天早上我创造了一个从起床到集中控制室(机舱的控制中枢,以下简称“集控室”)只需两分钟的纪录。

当我冲进集控室时,大家已坐成一圈准备开早会,他们抬头或扭头一齐看着狼狈的我。我刻意望了望墙上差一点儿到8点的钟,什么也没说,自在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不料敏明说道,“你在家早起后不和家人打招呼吗?”

“家人之间比较随便,不打招呼也正常。”我说道。

敏明面有不悦,却没再说什么。

他当着机舱所有同事的面找我茬,让我不痛快,但他说得在理,所以以后每天早上我都和他打招呼:“Morning!”——一个词也不多说。

他其实并不多事,正像我总结的,缅甸人很谦逊,他们温和的性情得益于他们的信仰。船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少有持久的矛盾,没两天我们又有说有笑。敏明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有长辈的风度和智慧,而且他工作很认真,大车和二车从没抱怨过他,不需要他的时候不会给他安排工作

——他会自己安排,实在没事做他会到处去更换故障灯管,除了tea break (早上10:00-10:30,下午15:00-15:30),我几乎没看见他在集控室休息过。

除电机员外,还必须介绍另外几个同事,他们将在本故事中发挥不同程度的作用。首先是我们的老大——大车,他来自山东,早年作为从国内输出的年轻学生,在新加坡理工大学接受专科教育。他升职很快,32岁当上大车,因为这是家新加坡公司,而作为新加坡培训出来的人才,公司把他当本国人优待。

大车是个胖子。这在机舱可不多见。因为机舱非常辛苦,大家受高温煎熬,每天大汗淋漓,再胖的人也会被榨成焉萝卜干儿。但大车不同,他是机舱首脑,行使最高指挥权,具体安排和执行)。他,是不需干体力活的。大车一米七出头,大肚,浓眉,方脸,即便是爽朗大笑也保持威厉的气场。他平时戴着崭新的安全帽和一尘不染的手套,身穿雪白工作服,和我们区别为两个阶级。我的工作服满是油污,永远洗不干净,安全帽上除了油污还有许多道划痕,像被恶猫挠过,手套更不用说,近乌黑。其它同事也差不多,除了电机员,他很少和油污打交道。

大车的膝盖以前受过工伤,所以他很少坐下,大部分时候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走来走去。

二车也是同胞,哪的不记得,和大车一样,我把他们的姓名全忘记了——船上几乎全部职称相称,除了没有职称的普通船员和船长(称船长"Sir")。机舱的五个核心干部:chief,second,third,fourth,Elecky(电机员)。这些称谓全是简称——轮机员略去了“engineer”,“Elecky”则是Electrician的缩写。二车是大连海事的高材生,他气质温雅,举止斯文,个子小小的,要我说他更像一个文弱书生。二车干起活来也不似大部分轮机员,他尽量避免用蛮力(在机舱,力量是基本能力),更注重经验和技巧,这倒和他的气质吻合。而且他非常擅于使用各种工具,从而弥补了短板。二车待人和善,但也有不耐烦的时候,然而和我所见过的其他所有二车相比,他简直是天使。

三车是印度人,和许多印度人一样,貌似对中国人有点成见。但老大和老二都是中国人,他跳不起来,平时倒也老实。三车主要管理自己的发电机,不是需要集体参与的大型工作,不会主动帮助别人。在后面的事件中他的参与有限,不作细致介绍。

此外,机舱的菲律宾机工长那天在甲板做焊接工作,和水手以及水手长一样,他没有参与到事件当中,不作介绍。

甲板部门需要介绍的是船长和二副,船长的“出身”和大车一样,比他长一届,也是山东人,性情豪爽,有些气势逼人。他喜欢玩梭哈,又过于要面子,不肯丢牌,输给我不少。船上禁止赌博,但他是船长。

图:驾驶台


二副是船上的医生。船舶是一个封闭的环境,一个微型的社会。我们没有外援,所有困难都靠自己解决,所以每个人都肩负着不止一个职责,例如我们每个人都是消防员。二副安徽人,皮肤苍白,身材微胖,相貌寻常,无可描述。他性情温和,性格甚至有些懦弱。二副喜欢喝点白酒,但不多,不到二两就能满脸通红,和平日的白皙形成强烈对比,就像一个青白的西红柿熟了。他没事会来我这儿串门,可能是不同部门的同事之间没有压力吧,我们时常往来两个部门的八卦。

四车来自黑龙江,他有着东北人的豪气和诙谐,说话带浓厚的东北腔。他说得上是一个帅哥,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神态刚毅,身材结实,他说自己从前习过武,这我是信的。四车的脾气有些爆,虽说这在机舱不少见,可是有一回他和“儒雅”的二车刚了正面,可见他爆得有点儿过了。四车好烟酒,和我志趣相投,我们还算聊得来(我多少有点忌惮他的暴脾气)。

事情发生在七月十六日,那天正是三副生日,我记得很清楚。

APL Pusan行驶在炎热的印度洋上,距离迪拜港还有两天的航程。一切都很正常,包括炎热,明晃晃的阳光晒得人脑壳发昏,海面的浪花跳跃着,仿佛无数破碎的玻璃片,亮得刺眼。气温近38度,风是火热的。海水温度30度,机舱达到了变态的43度。那天我值班,这些数字留在了轮机日志上。

图:机舱俯视(下方活塞保养区,正前主机)


机舱如地狱般酷热,集控室是机舱唯一适宜人类活动的地方。我预计下午机舱的温度能达到44度。在足够热的环境中,温度每升高一度,哪怕半度,都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只要你做轮机员够久,压根无需看温度计或监控器上的数据。

图:集控室外部及内部。


机舱设备因为功能不同,对温度的要求也不同。有些需要加热,有些需要冷却。冷却的介质是海水,当海水温度过高时,冷却效果降低。但我们无法降低海水温度,所以只能靠提高海水水压来提升冷却效果。提高水压的方法之一是确保海底门(海水泵的吸入端,通往船舶底部的海水吸入口)滤器干净。在亚热带和热带水域,动植物非常活跃,它们会积极地试图钻入海底门,于是卡在滤器内外,从而影响海水的吸入。所以我们需要视情况来清洁海底门滤器。

冷却器工作状态已经不能让人满意,同时海水压力也偏低,那天我值班,中午写好轮机日志后送去大车房间。不出所料,下午上班时大车安排了清洁海底门滤器的工作。我们正在使用一号海底门,因此需要切换至二号,再去清洁一号,同时敏明打算将正在工作的二号海水泵切换至一号,系统检查工作了两个月的二号海水泵。切换操作略去不表。当时四车和一个机工清洗分油机分离片,三车和另一个实习生做辅机废气阀保养,所以清洁海底门滤器的只有二车和我,敏明说他检查完海水泵就来帮我们。

我们这一组的工作地点在机舱底层,远离两大热源:主机(主动力柴油机)和辅机(发电机),相对凉快些。是一份好活儿。

一点上班,一点半的时候我已经切换海底门,准备好了所有工具,二车和我开始下螺丝,电动扳手像重机枪一样“嗒嗒嗒”拧动螺帽。遇到被海水锈死的顽固分子,我们用普通扳手套住螺母,脚踩住,用锤子猛敲扳手中间(因为钢材弹性,敲另一头效果不佳),敲松后再用电动扳手。这可是个体力活,一圈32号螺丝有三十几个,个儿大不说,锈住的还不少。我把下好的螺丝集中放在一起,将油脂刷在所有螺丝上润滑防锈。我们在做这些时,敏明在距离我们不远处检查海水泵。

这个大车很少下机舱,这是一种默契,他的白衣不必弄脏;少了一双眼睛在背后,我们工作也更自在一些。

惨剧发生在大约两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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