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四人谈丨叶延滨·黄咏梅·苏沧桑·阿慧:我的这一年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8 23:00:13

  岁末年终,我们为读者送上特别策划“我的这一年”,约请四位作家:叶延滨、黄咏梅、苏沧桑、阿慧,笔谈他们的2015。一个简单的词语,一篇用心的美文,不只是对一段时光的感悟,更是一次心灵的交汇与祝福。


调整
认真过日子
叶延滨

  接到编辑的约稿电话,是命题作文:2015我的关键词。编辑很热情,更是客气,真不好意思推托拒绝,张嘴就答应下来了。放下电话,才觉得这个题目挺难的,其实就是做一个年终总结嘛。自打我从那个朝九夕五的办公室位子上退下来,已经忘记了年终总结这件事了。这下好,躬身反省,清点言行,得失收支,总算从365天的记忆中,捞出了一个关键词:调整。如果把这个关键词放大成一句话,那就是:完成了一个退休“原主编”到“全职专业”作家的调整。这个调整从退休那天开始,在2015年可以说基本“调整”到位。

  对我而言,这个调整也就是生活方式、生活节奏以及生活态度的调整。从多年习惯的上下班,听报告,写总结,审稿件,这一套“流水线”似的工作,变成没有人给你布置工作,不需要请示报告,经过调整重新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2015年,我生活的新主题基本是:读书、写作、旅行。在这三种生活状态里,我经常提醒自己,注意放慢节奏,尽力保持对外部世界的兴趣。

  我现在的读书方式,基本是“读新闻,看老书”。新闻是跟上时代的引路者,同时也是多年形成的规矩,坐在电视机前看国际时讯,给奥巴马场外指导几句,给普京点个赞。有自以为是的畅快,也属于“匹夫有责”的操心。看老书是读书的基本方向。新书太多,光长篇小说一年就上千部。读不过来事小,伤了胃口事大。好在书架上有多年积蓄下来的老书。这些书都是到手的新书翻阅后,喜爱而不舍,没有看后就被“卖旧书报”的“幸存者”。比方说,这一周正在看钟叔河先生的《念楼学短》,重读自己当年在书上用铅笔写的“点评”,好像看到自己在人生拐角左顾右盼的样子,有趣。

  写作是我成为一个作家的立身之本,无退休年限。今年写的新作不算多,也小有收获。新文化运动百年之际,杂文界都在回顾总结。前年《杂文选刊》编选“中国杂文百部”,给我编了一部《叶延滨集》。去年作家出版社为我杂文写作三十年,出了杂文集《天知道》。前几天刚收到朱铁志先生编辑“新中国杂文大系”的《请教马克·吐温先生——叶延滨自选集》。杂文从来不畅销,出杂文集也不赚钱。回顾百年杂文之际,有文友替自己编书,有出版社愿意做这个不赚钱的公益,是让人感到温暖的事情。

  旅行是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我想如古人那样周游世界/一匹马驮半袋诗书/半壶酒伴一把长剑/任阳光把身影缩短拉长/随月色引我潜入梦乡/过去很生态/现在很奢侈/还是妻子对这个世界更了解/每当我要出远门就只问一声:/钱包?手机?钥匙?/——任走遍天涯/都能找回家!”这是我写的一首小诗《行装》。我在一篇文章里谈这首诗的体会:“这首诗里有三个关键词:钱包、手机、钥匙。出了门带上这三件东西,一般就能平安无恙。这是我新的体验。自从不再守着一个办公室当差,从主编的位子上退下来以后,出门旅行的时间占了我几乎一半的日子。在此之前,有公务缠身,虽也常出差,但总是像风筝,来去匆匆不利索,纵有好山秀水,也难叫人忘情于山水。现在有了大把的时间,趁着还跑得动,四处走走,应该说四处飞飞,坐飞机的时间多。在坐在办公桌旁上班与将来躺着养老之间,我将旅行放进生活的重要位置。我也把我的旅行记录晒一下。打开手机上的‘航旅纵横’,去年的飞行记录是:共飞行153小时5分,飞行里程95952公里,飞行次数62次,评价:你就是为飞行而生的!”这是今年年初写的文字,刚才打开手机查一下,今年飞行70次。有点多了,虽然已经告诉自己要做减法了,推掉了许多邀请。今年飞得最远的是到新疆的喀纳斯,那是我童年就向往的神秘之湖。这是一次返老还童之行,蓝天下的雪山,雪山怀抱中变幻着色彩的圣湖。今年最值得纪念的旅行是去了拉萨,填补了空白——我最后的“未达目的地”。去西藏是参加援藏干部陈人杰的作品研讨会。陈人杰是一位青年诗人,在援藏期间完成了大型组歌的创作。他在援藏任期结束后,申请继续留在那曲地区任职。他的作品研讨会发出的邀请我无法拒绝。到了拉萨我感到心脏十分不适。开完会后,在宾馆小卫生室,查脉搏跳到120以上,查血氧掉到70。不由分说,一张机票把我送下高原,两小时后我落在成都机场。我对自己说,不服老不行了,这算最后一次蹦极了。2015年要谢谢喀纳斯,让我返老还童。2015年还要谢谢拉萨,让我知道我是老头了。

  这就是2015年我的关键词“调整”:保持一颗永远年轻的心,认真过一个知识老头的日子! 



积累
头等舱
黄咏梅

  2015年,生平第一次坐头等舱。屡屡坐经济舱往返,里程的积分数够了。航空公司问,女士,您已经有两万七千公里的积分了,要不要给你升舱?欣然接受。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出于一种小农心理——享用自己辛苦攒来的级别,几分耕耘几分收获,应得此报。

  优先登机,感觉真好。座位阔绰,感觉真好。以往坐飞机,把行李箱艰难地塞进行李架,然后侧身从乘客的膝盖前挤过去,还没扣上安全带,左右邻居就会相互点头打招呼,就像我们即将开始一种新的工作关系——合作愉快哦。在同一个扶手上,胳膊肘被另一个胳膊肘挤落,也不好表露出不悦。相比起这些,头等舱的感觉真好。可当我环顾隔壁左右,我的感觉慢慢变得复杂起来——仅有的那几个座位上,东倒西歪露出疲态的几个头等舱客,看上去,都是些涉世不深的小年轻或者说少年。过道对面,把棒球帽檐压得低低欲昏睡过去的男孩,胡子都没长几根;我的左前方,两条长腿伸得霸道的男孩,精良的皮鞋上露出半截子未经风霜的白皙脚踝;我的正前方,从座椅靠背的缝隙间跟香奈尔披肩一起漏出来的几绺颜色丰富的头发,这种幼细的长发属于二十来岁的女孩。而与我相邻的那个女孩,裹在一张大毛毯里,只露出一张小小的巴掌脸,我猜她二十岁都不到。

  隔帘一拉上,落座前那种小农的幸福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失落。我并不是在嫉妒这些头等舱客人的年轻,而是在嫉妒他们年轻的身体下坐着的位置。我不该嫉妒吗?在他们这个年龄,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飞机。人届中年,我因为额外的奖励才获得了这个位置,而这个额外的奖赏来自我两万七千公里的奔波……那他们凭什么?年轻得路都没走多少。但他们一定是富有的。他们只要一伸手,就会有锦衣玉食放进去。我猜他们四五十岁的父亲母亲们,一定也有过我这个累积分数的阶段,而他们,一步就到位。

  飞机钻入云霄,年轻人们或许已经进入光怪陆离的梦。我格外清醒,清醒得连二十岁时发生的一些事情都如在目前。读大学的时候,我因为想要买一件价格较贵的漂亮衣服,过年还跟父母发脾气;为了给我过生日,父母坐顺风车,抱着蛋糕坐在长途汽车的引擎盖上十个小时,到学校时奶油化掉了一大半;带我去看病,坐在小饭店油腻的条凳上,母亲抹着眼泪对我说,对不起,没照顾好你……这些往事让我感伤又温暖。

  很快,空姐来送餐了。坐在我隔壁的那个女孩终于从大毛毯里挣扎起来,她只要了一份牛扒,一杯果汁。不过,吃了两口她就放下了,发出了一声响响的叹息。我从她的叹息声里找到了说话的契机。“不好吃吗?”她看着我,说话有点迟疑:“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吃什么都没有味道。”说完她把手臂上的毛衣一撸:“我是不是很瘦?”那截白嫩的手臂上一眼就能找到静脉。“你在减肥?”她摇摇头:“我抑郁症。”我吓了一跳。看来她的确是烦透了,开始向我这个陌生人倾诉。女孩大四还没念就休学了,因为抑郁,父母让她四处周游散心,打算明年回去继续读书。“唉,太迷茫了,不知道毕业之后干什么,总不能天天呆在家里啊,出去工作,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我买一双鞋……”女孩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虚掩的得意,的确布满了迷茫的痛苦。

  我的话很少,她一直在讲,直到空姐把我们的食物收走,灯光转暗,她又把自己裹进毛毯里,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睡不着,只是不想睁开眼睛,害怕从这么真切的世界里看到的还是迷茫。我久久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心里竟然有些疼痛。

  这是今年初春的一次旅途遭遇。在那之后,我又坐了几次经济舱,因为那个头等舱,我的里程数已经清零,我必须从头开始积累。我很明确,这是人的节奏,不是命运的节奏,这节奏让人产生意义,也让人找到目标。

  2015年,微信朋友圈里很流行“晒”步数。每个晚上临睡前,我喜欢看看这些数字,这些数字是我一天的积累,是我用脚步踩出来的,尽管它们不值钱,但是我却感到一种奖励的快乐。每一天,我在计步器上摁下重新开始这个键,这些数字又回到零,从那一刻开始,我走的每一步,仿佛都能听到这个沉默的机器在为我奏响一个音符,最终组合成一首音乐。我的母亲每到岁末都要翻看家庭存折,计算一下今年的存款,然后美滋滋地跟父亲分享,作为她持家的成绩。她并不是守财奴,她总是告诉我们,积累起来的数字才有意义。

  我时常会想起头等舱里那个迷茫的女孩,有时候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年轻的时髦女孩,都怀疑那是不是她。我不知道她的手机有没有装计步器,她太年轻,也许会觉得这东西很无聊。我也不知道她那迷茫的抑郁有没有消失,是不是还在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她根本意识不到,时间已经为她摁下了开始键……

  再过几天,2015年就结束了,对于习惯积累的人来说,那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归零后的重新开始。 



感恩
时光的气味
苏沧桑

  时光有时是一种气味,循着它,一路闻过去,会闻到某一年最让你印象深刻的某一秒。

  于我,2015年惊心动魄的那一秒,带着桂花的气味。当时,我们在老家玉环楚门的桂花树下摆了张桌子,父亲母亲、姑姑小舅妈小姨妈,还有抽空回来看他们的我,一起喝茶聊天。离母亲七十三岁的生日和重阳节还有三四天。

  那一秒,桂花树漏下了一缕很亮的阳光,照在母亲左脸颊花白的鬓发间。突然,一颗铜钱大的黑痣映入眼帘!我感到心脏停跳了一秒后,咚咚咚失了节奏。

  我说,妈!这颗痣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四周静了下来,只有我的声音飘忽着,听起来有点远。

  母亲说,没事没事,以前有的。

  怎么这么大?这么黑?去医院看过吗?

  没有,不用,有点破了,我用孢子粉涂了,过两天就好了。

  姑姑她们说,前些天也注意到了,都问过了,母亲说没事的。她们劝我说,你娘说没事,那就没事!放心!你娘有数的。

  深夜,我百度了一下“黑痣”,恐惧像洪水浸漫了我。难道充溢着桂花香的那一秒,那么美好的一秒,是母亲和我们的分水岭?是我苦乐人生的分界线?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无法想象没有母亲的家,没有母亲的人生,尽管我快到知天命的年龄。

  手机相册里,绽放着母亲一个个笑脸——2月某日,我回来了,母亲和我在自家小院里喝自做的咖啡。7月某日,我又回来了,海鲜面,鱼圆汤,杏仁露,食饼筒……甜蜜的乡愁,葱茏的幸福。7月某日,母亲给我装了满满一箱家乡菜带回杭州。8月某日,姐姐带父母去欧洲玩,父亲蹲着马步给她们拍照,母亲像个少女一样,在埃菲尔铁塔下跳起来。

  我一幅幅翻看着,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不不不,不会的!

  那几日,我照常和父母说笑,出去采风,晒照片和视频给他们看。父亲说,拍照没意思,多拍点视频,留着将来看。我说对对对,拍视频,鼻子却酸了起来。这句平常的话,我都听不得了。实在忍不住了,问父亲要不要强拉着母亲去医院检查?父亲说,我们都这把岁数了,哪怕真是那什么,也没关系啦,高寿啦。

  父亲,我从小最敬畏却最懂我的父亲,早已看穿了我独自沉在谷底的心。他伸出手,把我捞了上来。

  时光在几天后的另一秒,变成了红薯粉圆子的味道。我下楼来,母亲手里正做着圆子,她歪了歪头,侧过脸给我看,说,你看,掉了!

  一个淡褐色的疤痕,替代了那颗烙在我心里的黑痣!

  她说,昨晚洗澡脱衣服不小心扯了一下,扯掉了。我说没事的吧?大概是孢子粉涂多了,看上去那么黑。

  她似乎从来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亦没有看出我这几天的恐惧煎熬,因此,她都没想到昨晚就该告诉我的。

  那一秒,我在心里跪下了……感谢老天让我仍拥有完好无损的母亲,让我继续有力气直面并不总是完好无损的人生。感谢老天给了父母那么大的心眼,把一场惊险看得那么云淡风轻。然而,他们是真的心眼大,还是装作心眼大,只为宽慰在他们眼里永远孩子般的女儿?这世间有多少父母,在病痛煎熬中天天盼着儿女回来,却口是心非地说,我们都好,忙你们的。这世间有多少儿女像我一样,说忙于生计,其实也忙于名利?

  接下来的日子,过节似的,姑姑姨妈舅妈和我同学邻居轮番来玩,每天将笑声填满了整个院子。到了我回杭的日子,我说,你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太累了。

  母亲说,有什么累的,多开心,巴不得天天这么累!

  父亲说,你走了,她们也都忙,不会天天来的,家里就冷清了。

  想起前几日在洋屿岛遇见两位留守海岛的老人家,儿女都在城里过得很好,他们俩自己种花生芝麻和蔬菜,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母亲常说,我看我们大陆的老人最享福了,你看香港,还有国外,许多那么大年纪的人都还在当服务员、门卫什么的。

  确实如此,可是,我们的老人不孤独吗?不生病吗?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老家亲戚来杭州看病、治病,当我在医院见到他们时,总会惊讶,很久不见的亲戚们,仿佛直接从儿时看到的样子变成了老人。女儿早已叫我“老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叫我“苏老师”。而一回到父母身边,他们把我当孩子般宠溺,这种错觉,让我误以为父母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

  时光里飘回来一缕白莲花的气味,那是2015年春天某日清晨某一秒的味道,在泰国清迈,我与一场化缘不期而遇。四季酒店来自世界各地的员工,大多是年轻人,排着队,为赤足走过的僧人们捧上他们的供奉:莲花、苹果、香蕉、米团,他们的眼神和手势,写满虔诚,整个过程无比安静。各种肤色的他们,并不都是教徒,却以同一种方式,通过僧人传达着对天地神灵的感恩。忽然,一个姑娘递过一枝散发着清香的白莲花,微笑着示意我。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微笑着摇摇手婉拒了。

  后来,那一秒,一直刻在我心里很久。时光往往会安排一个一闪而过的时机,让你表达你的感恩,让你把感恩付诸行动,比如无关信仰地供奉上一枝白莲花,在心里对天地万物父母师友说一声谢谢,比如一场虚惊让我在心里暗暗许诺,从此每年重阳节都回老家陪陪父母。而在无涯的时光中,这个姿势,或者仪式,常被我们忽略、轻慢。有时,时光以某种方式警醒你,比如母亲的黑痣,比如白莲花,比如病房里沉重的一声叹息……但时光更多时候是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的,过去后,便来不及了。

  此刻,时光的味道是杭城今冬的第一场雪。去年曾错过一场雪和老友的花雕酒约,今年不要再误了吧。还想去看看年迈的小学老师,还想跟母亲学做红薯粉圆子……都不要忘了吧。 



希望
大雁西飞
阿 慧

  细想起来,这两年我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棉花。去年走进新疆大棉田,今年着手写棉花大散文。新疆棉花的气息,河南拾棉工的身影,不分昼夜地裹挟着我。那感觉,就像街头小贩新出炉的棉花糖,只吃一口就粘在唇上、手指上,丝丝缕缕地牵绊,难以割舍地缠绕。

  去新疆,跟随我们河南女工拾棉花,是我多年前的热望。那天,我在回乡下老家的公交车上,偶遇三个从新疆回来的拾棉女工。她们一路讲在新疆遇到的新鲜事,一边对着手机和家人粗门大嗓地通话,一副见过大世面、腰里装大钱的架势。我突然感觉双颊滚烫,就向她们投去滚烫的目光。从她们破了口的鞋子上,我看见了棉田里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从她们晒得黑红的脸上,看到了我没有看到过的故事。从沾有细碎棉花叶片的行李包上,我嗅到了新疆棉田的味道。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要去新疆。

  终于有了远行的机会。新疆棉花遍地开的季节,一批批中原拾棉工,大雁似的飞去了西部边疆。我把去新疆采访河南拾棉工的打算向领导汇报,得到许可后即刻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到达了新疆昌吉农六师新湖农场四分场八连。在离连部四十里外的大棉田里,找见了我的河南乡亲。他们男男女女六十多人,在棉田里大雁似的排成一行,前头是积雪般盛开的棉朵,身后是红褐色空空的面壳。棉花被飞动的手指抓采,麻利塞入系在腰间的编织袋。我停住千万里追寻他们的脚步,激动地用河南话喊:老乡,俺来了。场面没有我预想的热乎,竟没有一声回应,有人回了一下头,又很快扭回了。他们只看自己的手,双手抽出的棉丝,泉水般永不枯竭。

  新疆的大太阳是欺负人的那种毒,光芒好似根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人浑身灼疼。拾棉工们个个戴着遮阳帽,捂着大口罩,这让我很难看清他们的面孔。我走近一个姐妹,小心地叫了声大姐,她在口罩下憨憨地说:别叫大姐,俺没你大。我赶紧改口叫她大妹子,很殷勤地帮她拾棉花,不大会儿,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大妹子说话的声音柔顺了,她说她是河南封丘人,老公身体不好,一对儿女考学,是正用钱的时候。她给服装厂加工过衣服,给医院开过电梯,还给足疗院打过洗脚水,两个孩子也抽空当家教挣生活费。她对我说:农民闲不起啊,不干就得饿肚子,孩子们就没学上。孩子们考到哪儿,我就供到哪儿。

  这时,我发现大妹子一条腿跪在地上拾棉。她说,这块地棉花棵子低矮,得弯腰拾,腰撑不住了就蹲着,蹲不住了就单腿跪地,干上半天就只能双腿跪地爬着拾了。我暗暗算来,拾棉工每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左右,平均拾六千多棵棉,每天弯腰两千多次。

  中午老板把饭菜送到地里,拾棉工汇拢在一起吃饭。观察到他们裤子膝盖处,几乎都磨出两个大洞,如一个个破败的眼圈。我一阵心酸,泪水滴在馍馍上,吃一口,咸咸的。

  摸黑回到八连,旁边的三座土屋,就是一百三十名拾棉工的临时住所。二十几个男人住在南头的两间屋子,西屋和北屋住着百十个女工。初到时,我爬上姐妹们的大铺,她们的体味和被子上的气味,让我在梦中不停地呕吐。一周下来,我和她们味道、形象没什么两样。每天一挨床铺,姐妹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娘,这个喊:俺的个娘哎,腰杆子快累折了。那个叫:娘啊,不能活了。一个姐妹在梦中也唤娘:娘,娘,从那头帮俺拾花呀。手上乱抓一气。大妹子说我半夜也喊妈了,我不承认,扭身就走。她在后头说:怪可怜的,当作家也不容易。

  在八连我认识很多姐妹,有死了丈夫的憨妹子,还有一个美容院女老板,她为了减肥来拾棉花,每天减半斤肉,裤腰松得耷拉着。二十岁的张小平夫妇,他们结婚才半年,没钱装修新婚房,来新疆拾棉花。没想到刚来四十天,小平竟然怀孕了。我劝她快回家,她眼窝噙着泪不肯走。说来时有合同,半路回家棉花钱只给一半,新房咋装修?到我离开八连时,小两口年轻的黑脑袋,还在棉田里一起一伏。

  一周后,我在四场三连的棉田里,找到三十二个我们周口籍的拾棉工,她们住在包地老板的家里,每天起早贪黑拾棉花。我遇见的第一个大姐,十指带伤,仍然包裹着手指拾棉花。她说,来这就是抓钱的,抓个万把块,回家给未来的儿媳妇买“四金”。四金就是金镯子、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大姐摇着头说:现在,农村娶个媳妇可不得了,又要盖楼又要彩礼,给少了人家女儿就不嫁,儿子就得打光棍。每到这季节俺就来新疆拾棉花,已经来过五年了。

  姐妹们都是周口人,村子离得都不远,晚上坐在被窝里说话,感觉就像在老家。她们说,出来干活虽说累,但比在村里热闹,村里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夜里树影比人影多,连狗都少了。这出来还能坐坐大火车,看看大新疆、大棉田、大世界。姐妹的愿望和理想,其实也很大。

  这时,一个新疆人站在院子里和老板说话,声音听起来有点急。老板娘进来说,那新疆人是想让姐妹们明天去他的地里拾棉花,这两天要变天,他那两百多亩的白棉花,眼看就要沤在地里了。这让我想起四分场书记的话:今年新疆有两千三百多万亩棉田。来自河南、甘肃、四川、陕西、重庆等地的拾棉工达上百万人。河南每年都有二三十万人来新疆,极大地缓解了新疆拾棉工紧缺问题。

  我在离开的前一天,新疆落了一场雪,雪花不大,小飞虫似的漫天飞舞。趁棉田还没打湿,老乡们抓紧拾棉花。蒙着一层小雪粒的白棉花,经无数温暖的大手一抓,离开了棉棵,离开了土地,装上了大卡车。

  天上响起几声大雁的鸣叫,我抬头急切地寻找,雪花迷蒙了我的视线,雁声渐渐远去。我的老乡们,在棉田里排成大雁的行列,身影越走越远。

  大雁在寒冬来临之际,成群结队向南飞,我们中原拾棉工这群大雁,却是结队成群向西飞,鸟儿寻找温暖,人们投向寒冷。人和鸟,都是为了生存、为了希望,为了有一天能飞得更高。 




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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