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 曹多勇:地震(短篇小说)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地 震

曹多勇

大姐推门走出家门时,宗平就觉察到大姐脸上染着一丝不高兴。只不过那一刻大姐极力地掩饰着,没有让不高兴在脸上一泻千里印染开。苏亚的两只手扒着门框,探出上半个身子,一脸笑眯眯地把大姐送下楼梯口,好像根本没有看出大姐不高兴。大姐是苏亚的表姐,前一天来宗平家过一夜,去原单位看一位熟人。熟人家的儿子要结婚,大姐把礼钱给人家。大姐快到六十岁,五十五岁退休那一年跟着男人孩子去省城,每一年都要回来几趟办一办事,就住在苏亚家。苏亚家是大姐的临时旅馆,在家里专门为大姐准备了一套洗漱用具。大姐事先打一个电话,说一声“来了”就来了,在这里住上一夜或两夜,办过需要办理的事,说一声“走了”就走了。大姐脸上的不高兴是宗平从来没有见过的。宗平小心翼翼地问苏亚,你跟大姐说,我俩早上去医院,大姐没说什么吧?宗平说过这句话,紧跟着解释说,我怕大姐以为我俩去医院是找借口撵她走。苏亚惊奇得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不认识似的打量宗平一阵子说,你怎么会有这么一种想法呀?大姐昨天晚上就说今天一早就走的。宗平一颗猜疑的心放下来。

前一段时间,宗平感觉到自个儿头晕目眩,走路脚下虚软,像是踩着一地棉花似的,就跟苏亚一起去市人民医院检查,有轻微的脂肪肝不说,血压偏高不说,血糖和尿糖都偏高。当场宗平吓傻眼。春节前没有什么不适,一个春节过过来,一副身体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坐诊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看一下宗平的化验单说,典型的少运动,亚健康。亚健康这个名词,宗平对之一知半解的,就是在病与不病的临界点上游荡着,像一个嫌疑人。宗平的工作就是整天坐办公室,运动量少是自然的。医生说,注意饮食休息,适当地增加运动量,体重减一减,就不会有脂肪肝,血压和血糖偏高也能够调节过来。宗平试探着问,现在用不用吃药打针?医生说,暂时不用。宗平心里顿时感到轻松和庆幸,不用吃药打针就说明他的亚健康还没到吃药打针的程度,就说明他的亚健康是健康,而不是不健康。

宗平问,这么说我暂时还不是高血压、糖尿病、脂肪肝?

医生说,暂时不是。

医生说的“暂时”,与宗平理解的“暂时”,不是一个“暂时”。宗平的“暂时”,就不是高血压、高血糖、脂肪肝。医生说的“暂时”,是暂时不能确诊为高血压、高血糖、脂肪肝。

医生告诉宗平说,今天早上你是吃过早饭抽的血样,过一个月左右,你早上不要吃饭不要喝水再来抽血复查一次,要是空腹血样正常就算正常了。宗平问,要不要重新做B超?他的轻微脂肪肝就是B超这个家伙查出来的。医生说,轻微脂肪肝不是一个月两个月就能消失的。宗平问,高血压呢?医生说,你头晕目眩的症状要是一直存在着,不用量血压也知道是高血压嘛!

一转眼一个月过去。大姐离开宗平家的这个早上,宗平跟苏亚就是空腹去抽的血样,再去做一次化验,再去做一次诊断。这一个月来,宗平每天都去爬一趟山,增加自己的运动量。山的名字叫舜耕山,是一溜不起眼的土山,就在宗平家南边的不远处。宗平下午下班先去爬一趟舜耕山,再回家吃晚饭。过去宗平不爬山,要么下班去赶酒场,要么回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样一种生活,一个医学常识再缺乏的人,也知道是对身体不利呀。年轻时,这样一种生活一日复一日过过来,倒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人进中年,身体不好的征兆就掩饰不住地显现出来了。宗平一方面爬山,加大运动量,另一方面少吃大鱼大肉,少赶酒场,能推的推,能躲的躲。现在宗平赶酒场的原则是,少一次比多一次好,没有比少更好。过去宗平不这样,能赶的赶,不能赶的创造条件也要赶。宗平在机关工作多年,面对各种五花八门的酒场是有一个理性认识的。宗平跟苏亚说,一个男人在机关怎么样,别的不要去看,单看他赶酒场的次数就略知一二了。酒场是释放工作压力的场所,更是联络各种关系、处理各种问题的场所。一个男人在机关工作,缺少酒场,也就穷途末路了。宗平现在推掉酒场,不是推翻上述对酒场的理性认识,是暂时地退出,是调节身体。调节好身体才能更好地赶酒场,赶酒场不是不顾及身体,两者应该在矛盾中寻求统一,不应该是相悖的。宗平四周不少年岁相仿的同事,都有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的“三高”毛病,大腹便便地长出一副看不见的脂肪肝就更不用说了。整天药物不离口,靠药物去维持身体的平衡与生理的正常,同事相互戏称:中年机关病。好像坐机关二十年,走进中年,要是不得这么几种毛病,就算白待在机关,就算白活到中年。生命的自然规律,宗平还是懂得的。人过中年,就像太阳升至晌午,总是要偏西,总是要跌进西边的山坳间。同理可知,一个人的身体用过四十年,总是要慢慢地老化腐朽,总是要出这样那样的毛病。不知怎么的,宗平就是不能面对这种慢慢的老化,就是不能面对这样那样的毛病。在脂肪肝、高血压、高血糖都处在暂时不能明确的状态下,宗平就是要这样拼命地爬山,不甘地调整着,极力地反抗着。

这期间,苏亚在电话里,把宗平的身体现状跟大姐说出来。

大姐不像苏亚一样惊奇和惊慌,语气十分平淡地说,正常!这种年岁有这些毛病是正常,没有一点毛病才反常。

苏亚在电话里就说到宗平身体不正常使得情绪也不正常。苏亚有这种感觉,宗平自己反倒没有觉得。宗平上班走出家门,下班走进家门,除去爬山,除去少赶酒场,从表面上看跟从前没有什么变化,其实细微之处变化就多了。比如说,宗平过去从来不挑剔苏亚烧菜的口味,现在动不动就说苏亚烧菜放的盐多,或油多。按照现代人的饮食标准,盐多或油多都对身体不利。事实果真是苏亚烧菜放的盐多或油多吗?不是。是宗平味觉发生了偏差。宗平味觉发生偏差,就是最近一段时间身体不适造成的。宗平还有一个方面的细微变化,苏亚就不好跟大姐启口说出来了。那就是宗平不睡苏亚了。一连好多天,宗平不去碰苏亚一下,他变成一个禁欲主义者,她变成一个遭到唾弃的女人。过去宗平隔三岔五就要跟苏亚睡一睡。尤其宗平晚上喝过酒回到家,一副火烧火燎的样子,像是不睡一睡苏亚,床单被子都能燃起火。现在宗平一副软塌塌的样子,一副水喇喇的样子,晚上睡在苏亚身边,夜色中一点火星都不见。有一次,苏亚半夜三更去撩拨宗平,他坚决地把她伸过去的手推开说,我现在没有这种心境。“我现在没有这种心境。”这句话是过去苏亚说出来的。那是宗平半夜纠缠频繁的时候,那是她身上不允许的时候,那是她心境确实不好的时候,在这么几种情况下,要是宗平再纠缠不休的话,苏亚就会说,我现在没有这种心境。男人和女人在这一方面毕竟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在半夜宗平能无休止地去纠缠苏亚,苏亚不能无休止地去纠缠宗平。宗平继续睡觉,苏亚悄悄地流着眼泪。在苏亚的感觉里,这个夜漆黑而漫长。

大姐在电话里劝导苏亚说,宗平要是像你哥这样,你们还能就不过日子啦?

女人劝导女人最常见的办法就是类比。大姐嘴里的你哥就是大姐夫。宗平与大姐夫怎样类比呢?类比大姐夫的脾气,类比大姐夫的病情?十几年前,大姐夫就得上糖尿病,过去靠吃药平衡体内的胰岛素,现在靠打针平衡体内的胰岛素。听说打针比吃药效果好,但是稍有疏忽更可怕。有一次,大姐夫跟着大姐一起来苏亚家,车上耽误一点时间,过了打针时间。大姐夫走到苏亚家楼下,整个人脸色苍白,身上出汗,两腿塌软,就虚脱了。大姐夫随身带着针水,赶紧地打针,赶紧地补充食物——一种临时补充血糖的食品。折腾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劲来。大姐夫轻易不敢外出,说是遇见这种情况危险。前后十几年,,大姐夫的脾气慢慢地变坏了。在他们家,大姐夫怎样对待老婆孩子,苏亚只是听大姐不断地唠叨说一说,没有当面见识过。有一次在饭桌上,前一秒钟,大姐夫有说有笑的还是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后一秒钟就翻脸说出一句很难听的话。原本苏亚带着孩子去大姐家串门,主客一起正吃着饭。大姐说大姐夫的科级职务恢复了,便纵容苏亚跟前的孩子让她的大爷请客吃饭。火车票已经买好,吃罢晌午饭,苏亚就要带着孩子离开,就算大姐夫真想请客,也只能下一次。苏亚家的孩子说,干脆大爷下一次去我们家那边请客吧?苏亚家的孩子说这话显然是一句玩笑话,大姐夫却立刻翻脸说,我凭什么去你们家那边请客?难道你们家那边的亲戚都死绝啦?大姐夫的脸色很难看,弄得主客都下不了台。要说大姐夫失控翻脸,是身上病魔导致的,只是一方面。数年前,大姐夫在一家科级单位做负责人,不到一年时间就被举报有经济上的问题,结果被撤职调离原单位。现在大姐夫临近退休,才算复原科级待遇。这是大姐夫的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也是他身上的一块不可治愈的伤疤。要说不应该重提这件事,也是大姐不应该,跟苏亚娘儿俩不相干。可在吃饭的饭桌上,大姐夫手里的一只屎盆子却实实在在地扣在苏亚娘儿俩的头上。苏亚含泪带着孩子离开大姐家。为着这件事,苏亚对大姐夫滋生出很大的成见,心里疙里疙瘩的好多天不舒服。大姐在电话里反复解释说大姐夫的一副坏脾气就是糖尿病折磨出来的。之前好多年,苏亚在心里一直认为大姐夫的坏脾气是大姐惯出来的。现在宗平这样子,苏亚知道是冤枉大姐了。

苏亚在电话里说,现在我知道大姐夫说翻脸就翻脸是怎么一回事了。

错就错,苏亚不该把这种类比说给宗平听。宗平一听发起火来,说苏亚你这个女人真恶毒,真心想叫我得糖尿病呀,数一数我还比大姐夫多出两样子,一样子是脂肪肝,一样子是高血压。苏亚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

宗平发火不是说苏亚拿他去和大姐夫类比,是他不能跟大姐夫类比,或者说在心里承受不起这种类比。大姐夫经受糖尿病十几年,被病魔摧残得哪里还有一个人样子呀!过去大姐夫浓眉大眼,在部队里待过几年,走路一阵风,做事一阵风,说话眉宇间露出一股子英气,哪里是宗平这个羸弱的书生所能相比的呀。再看一看现在的大姐夫吧,人形消瘦不说,脸膛发暗不说,腰身勾塌不说,眼皮耷眯不说,头发眉毛稀疏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的精神气质发生了质的变化,一看就像一个内脏被掏空的稻草人,就像一具被魔鬼偷走灵魂的躯壳。要说大姐夫跟过去不一样,外形不一样倒在其次,灵魂不一样才是最重要的。宗平害怕的恰恰就是这一点,害怕自己的灵魂被病魔偷走,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个稻草人,不知不觉地变成一具稻草人似的躯壳。要说大姐夫被病魔折磨得像是一个稻草人,倒也罢了。稻草人内里空空的,安静地摆放在田间地头,不去危害家人,不去危害别人,不去危害社会。可在大姐夫身上,分明到处充满着毒素。这种毒素既毒害自己,也毒害他人和社会。宗平自省自律,害怕去做大姐夫这么样的一个身上充满毒素的人。

有一次,宗平爬山爬一半停下来,放眼去瞧四周的树木。舜耕山上长不少马尾松,可一棵一棵的马尾松病怏怏的就是活不旺。枝叶枯黄,死的枝丫比活的枝丫多。宗平仔细地瞧一瞧,看见马尾松的树干上到处都是虫眼,到处都是虫屎,树汁粘着虫屎从虫眼里流出来。一棵一棵的马尾松生病了,虫在内里,外边只能看见虫眼和虫屎。一场风雨过后,路边一棵碗口粗的马尾松从树眼处断裂开。几只白色的虫爬行着,寻找着新的虫眼钻进去。宗平想,疾病就是肌体内的白虫,疾病慢慢地蛀空肌体,在某一场风雨过后,咔嚓一声,人就轰然倒下去,呜呼哀哉了。

就是从这一天起,宗平不再去爬山。一个人的肌体内要是有无数条的白虫吞噬着,你去爬山有个什么用?宗平想要赶紧去医院复查,就算确诊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只要不是绝症,就有药物能够控制,能够治疗,甚至能够治愈。宗平这么决定,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白虫在他的肌体内逍遥自在,横冲直撞,不可一世。我要一只只杀死你们!我要与你们争生死,不是共存亡!宗平面对没有确诊的虚无疾病,转脸回到现实中。宗平想,有不少同事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不是一个个吃药打针,都正常地生活着?该喝的照喝,该玩的照玩。头顶的天是蓝天,吹过的风是暖风。大姐夫查出糖尿病的前几年,不吃药不打针,不相信肌体内的白虫的危害性,靠练习一种功夫治疗,靠银杏树的叶子泡茶喝治疗,延误治疗,消损肉体,最后抵抗不了,住院治疗已经很严重了。正反两方面的实例摆在眼面前,供宗平现在去选择,他自然选择的是前者,而不会是后者。

宗平把去医院复查的时间定在星期五。要说此时宗平的一副心情就像一个逃亡已久的、准备投案自首的犯罪嫌疑人的心情一点都不过分。经过一段拼命的逃亡,经过一番困苦的挣扎,宗平现在需要背负罪名回归一种人生的安宁状态,哪怕过一种戴罪服刑的生活。疾病就是罪孽,一个有病人的生活,就像囚徒戴罪服刑。礼拜四大姐就从省城赶过来,在宗平家住一夜,办好要办的事,星期五一大早,大姐走出家门赶早班车回去,宗平跟苏亚一起去市人民医院复查。这中间发生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不能不提及。大姐从家里带来一沓PH试纸。试纸的作用是检测尿液中尿糖的示值,从而判断糖尿病的轻重。苏亚跟大姐一齐要让宗平试一试。大姐是一个糊涂人,苏亚跟着一起做糊涂人。按照宗平的理解,试纸是针对糖尿病患者使用的,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糖尿病就去使用,不是无知荒唐吗?宗平不愿意,在内心很抵触,说一千道一万就算他有糖尿病,宣判的权力也不在一张狗屁的PH试纸上。就为这一点,宗平与大姐和苏亚“闹”得不快活。当然宗平的“闹”不是言语上的,不是行动上的,只能是情绪上的,只能是感觉上的。宗平迟迟地不去拿PH试纸检测自己的尿液,大姐和苏亚也就明白他的一番心思了。

复查的结果是,宗平自己虚惊一场,苏亚跟着虚惊一场。有两项指标偏高是偏高,但都达不到判定疾病所需要的数值。数值是理性的,是就是,非就非。虽说化验单上的数值一个个冷若冰霜,宗平却从中读出浓烈的人情味道。数值的表情,比早上大姐出门那一刻的好看多了,跟眼前苏亚的差不多。宗平有点隐忍着内心的喜悦。苏亚的喜悦却由内而外自然地绽放开来,流溢在脸上。苏亚没出医院大门,就掏出手机向大姐报告宗平的复查结果。苏亚说话的语气是劫后余生的,是悲喜交加的,又是洋洋自得的。

——大姐,宗平的复查结果出来啦!

——结果怎么样?

——正常!都正常! 

——都正常就好!

苏亚说话的语气激动人心。大姐回答的语气干巴僵硬。去医院复查出结果前后不足两个小时,大姐在半路的车子上还没有回到家,车厢里的嘈杂苏亚听得清清楚楚的,大姐的冷淡苏亚感受得清清楚楚的。苏亚不知道大姐冷淡的缘由,手握手机很难把话再说下去。

苏亚说,那就这样吧?

大姐说,那就这样。

这一刻,苏亚想起宗平今天早上说过的一句话——我怕大姐以为我俩去医院是找借口撵她走。苏亚想大姐真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就算因为这件事得罪大姐也值得。近一个月来,宗平的身体不适就像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压在他俩的身上。宗平承受不住,情绪反常,把一股无名火往苏亚身上烧。苏亚一副瘦弱的肩膀承受不住也要承受着,总不能不理解宗平吧,总不能整天跟宗平吵架吧?苏亚现在可以不去理会大姐的冷淡,可以不去追究大姐冷淡的原因。她现在就想做一个糊涂的女人,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想做一个快乐的女人。

苏亚说,我俩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晌午我好好地烧几个菜犒劳你。

宗平问,你犒劳我什么呀?

苏亚说,我犒劳你安然无恙呀!

宗平说,你真想犒劳我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

苏亚问,一种什么更好的办法?

在宗平一双温柔的目光注视下,苏亚的脸蛋嚓啦一下红起来。

宗平说,你知道。

苏亚说,我不知道。

苏亚说不知道,其实是知道的,那就是回家跟宗平睡一觉。

苏亚说,还能就现在,还能在白天?

宗平说,现在怕什么?白天怕什么?

他们俩匆忙地去菜市场买一点菜就回家。

苏亚是个有洁癖的女人。他俩从医院回到家,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洗澡。待首先要做的事做好后,再能做其他的事。宗平一副急吼吼的样子等不及也要等。宗平先洗澡,苏亚后洗澡。宗平先洗澡,苏亚能监督着他。苏亚生怕自己先洗澡,宗平心里急不愿洗澡,或不好好地洗澡。一个心理有洁癖的女人哪能容忍从医院回到家不洗澡?更是不能容忍彼此带着一身的病菌就往床上睡。在苏亚的眼里,医院是全世界最肮脏的地方,到处滋生着病菌,到处爬行着病菌,到处飞舞着病菌。病菌就像一只只长着翅膀的蚊子苍蝇,会爬会跳会飞,一个人只要去一趟医院,一身上下就会沾染上无数只看不见的细菌。

哗啦啦——宗平开始走进卫生间洗澡。

苏亚下达指令说,头上打两遍洗头膏,身上打两遍香肥皂。

宗平说,你不放心,那你跟我一起洗澡。

苏亚装作听不见宗平说话。

宗平说,你不放心,那你帮我洗澡。

要说别人家的夫妻,或许这样做很正常,男人跟女人一起洗澡,或女人帮着男人洗澡。可苏亚是个相对传统的女性,这样做心里别扭不容许。苏亚可以远远地监督着宗平洗澡,就是不能跟宗平一起洗澡。有时候,苏亚嫌宗平洗澡搓背搓得不干净,就站在卫生间门边,让宗平别过脸去,慌里慌张地替宗平搓一搓。

宗平说,你不愿跟我一起洗澡,就说明你跟我做夫妻有隔阂。

苏亚说,我请你不要说这种不害臊的话,我同意大白天跟你那个就已经那个了。

宗平想一想,这些年真的大白天没有跟苏亚那个过。

宗平洗过澡躺在床上等候着苏亚,一会喊苏亚快一点,一会又喊苏亚快一点。宗平听见卫生间哗啦啦急速的流水声不断,就是听不见苏亚的洗澡动静,就知道苏亚心理上还是有禁忌,迈不开第一次的最关键一步。宗平悄悄地穿上衣服,拉开家门,向办公室走去。办公室离家不算远,上午十点钟去上班,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宗平昨天请过假,说先去医院后上班。半个小时后,苏亚打电话给宗平。宗平接电话,先是听到苏亚的一阵唏嘘声,而后听到苏亚说:“对不起!谢谢你!”“对不起”与“谢谢你”,原本是相互矛盾的。苏亚对不起宗平什么呢?没在大白天与他同床共眠。苏亚谢谢宗平什么呢?谢谢他的理解和尊重!就算夫妻俩,就算夫妻间的那么一档子事,也是各有各的心理禁忌的,也是需要相互理解和尊重的。

宗平说,晌午下班我回家吃饭。

苏亚说一声“哎”。

宗平晌午原本是安排一场酒的,现在要坚决地推掉。宗平离开家时是生气的,这一刻不再生气,他知道夫妻间除去那个,还有更珍贵的东西存在的。要说这一段身体不适有什么收获的话,这就算一种意外的收获吧。在前后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宗平之所以迅速地安排一场酒,一方面是因为走出家门时生着苏亚的气,不想晌午回家去,另一方面是因为经过一个月的精神压抑,现在需要一场酒来缓解、来释放、来宣泄。宗平迫切地需要苏亚与迫切地需要一场酒是同等重要。宗平放弃晌午的一场酒,回家去吃晌午饭,不是为了尽快地睡苏亚,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和尊重。耽搁下来的一场酒,可以继续安排在晚上。与苏亚睡觉同样可以水到渠成地放在晚上。美酒和女人都在不远处的夜晚里等待着,宗平好像提前品尝到生活的情趣、生命的快乐与精神的愉悦。所有这些都是因为身体不适而虚惊一场的结果!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宗平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和新的升华!

这件事到此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一个礼拜后,宗平去苏州出差开会。这期间,宗平每天都忙着下基层检查工作,把一个月来延误的工作加紧补上来。下去检查工作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喝酒,晌午喝一场酒,晚上喝一场酒,有时候酒场多得错不开,就得从这一场酒赶往那一场酒,俗称“跑片子”。宗平每天晚上喝完酒回到家,苏亚都早早地躺在床上等候着。要说苏亚每天晚上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新娘子的话,那么宗平每天晚上都是一个新郎子。宗平在床上忙活起来任劳任怨,乐此不疲。苏亚在床上配合起来积极主动,心甘情愿。一场狂风暴雨渐渐地平息下来,他俩依旧在床上相拥相抱,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宗平说,下个礼拜一我要去苏州开会。

苏亚说,我跟着你一块去。

宗平说,那你就请假跟着我一块去。

苏亚说,我不去。

宗平说,你一会说去一会说不去,到底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呀?

苏亚说,我要小别胜新婚。

那一年,宗平所在的城市还没有直接通达苏州的火车,需要从省城走。那一年,铁路部门还没有实行预售异地的火车票,需要从省城买。苏亚打电话让大姐代买火车票。大姐家的儿子在省城火车站工作,不是一件多大的麻烦事。宗平早已忘记大姐上一次离开他家的一丝不高兴,苏亚早已忘记大姐上一次在电话中的一丝冷淡。大姐爽快地答应说,你让宗平来我家吧。大姐家离火车站不远,上午十点半钟的火车,就算宗平一大早赶去大姐家,前后都待不上两个小时。苏亚跟大姐说,宗平喜欢吃面条,你就下一碗面条,他吃过就省得上火车吃晌午饭了。大姐说,吃米饭吃面条随便他,想吃米饭我就烧两个菜,想吃面条我就做手擀面。苏亚说的是尽量省事,大姐说的是不怕费事。苏亚说,那就让宗平从你家走。大姐说,我在家等他,你放心吧。

礼拜一大早上八点钟宗平赶到省城火车站,大姐家的儿子在办公室等候着。宗平拿票付钱,一件没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大姐家的儿子说他爸他妈不在家,去省立医院看病去了。宗平急忙问是什么样的一种疾病,大姐家的儿子说他妈带着他爸去复查。一个复查宗平明白过来了,再看大姐家的儿子,他的两眼躲闪虚晃都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去瞅了。宗平不想继续尴尬地站在大姐家的儿子面前。宗平说,我去一个熟人那先办一件事。大姐家的儿子说,我早上工作忙就不开车送你了。大姐家的儿子有一辆工作车。宗平说,我打车去。

宗平哪里都没去,先去附近的一家商场闲逛半个小时,再去一家邮政所买一本时尚杂志看起来。宗平不愿去候车室,他受不了那里的嘈杂,他受不了那里的肮脏。相比较,邮政所就干净多了,就清静多了。宗平不去多想大姐今天早上的出尔反尔,不去多想大姐出尔反尔的原因所在。一件原本就想不明白的事,宗平只好不去想它。好在他手上抓着去苏州的火车票,好在去苏州的火车不会因此而取消。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大姐的电话打在宗平的手机上。大姐说他们刚从医院回来,让宗平现在过去。宗平说,我在一个朋友这里赶不过去。大姐明明说假话,宗平同样说假话去应付。大姐问,我让你哥送饭去火车站?宗平说,我在朋友这里吃。

这一刻,宗平还不知晓苏亚在家里的情况。宗平没把大姐的出尔反尔告诉苏亚,事实上苏亚那一边早知道。早上六点半钟,宗平离开家赶往省城的半路上,大姐家的儿子就把电话打过来。大姐家的儿子说他爸他妈已经去了省立医院,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苏亚同样知道大姐说瞎话,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件事。苏亚跟大姐的儿子说,这件事我不管,火车票在你的手上,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苏亚心生怨气与不安,埋怨大姐这样耍弄人,不知宗平怎样去应对。苏亚埋怨大姐,不能打电话去质问。苏亚担心宗平,不能打电话去询问。苏亚变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人在家里饮食不安,坐卧不宁,直到下午两点半钟,宗平打电话回来说他平安地到达开会地点。宗平说话的语气是平和的,没有说他早上待在哪里,好像一直就待在大姐家里,一点差错都没出。苏亚一颗紧张的心松弛下来,自言自语地说出一句哀怨的话,大姐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苏亚百思不得其解。大姐这样做是对那一天她带着宗平去医院复查的报复,还是因为在另一件事情上她不知不觉地得罪过大姐?苏亚不愿往更深处找根源。要是宗平去医院复查出高血压、糖尿病的话,哪怕能确诊一种疾病的话,大姐会不会这样子?难道宗平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是大姐不愿看见的吗?难道宗平非要与大姐夫一样,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大姐心理才平衡吗?苏亚自己被自己的问话吓出一身冷汗。好像前方有一口深不可测的黑洞,苏亚不愿再往那里去想象,不敢再往那里去窥视。

说是在苏州开会,其实是在苏州下辖的吴江市;说是在吴江市,其实是在下辖的震泽镇。不要小看这么一个镇,它的全年工业总产值,竟然与宗平所在地级城市的差不多。足见这里的富足,足见相邻两个省份的经济差距。在震泽当地,震的读音是“sheng”,不念“zhen”。宗平从苏州火车站下车,花205块钱打车到这里。开会下榻在运河岸边的一个农家乐度假村,吃饭的地方,住宿的地方,开会的地方,一应俱全,是一个真正休闲娱乐的场所。宗平参加的这个会议,就是务虚会,目的就是休闲与度假。与会人员大都陌生,晚饭前宗平一个人在运河岸边悠闲地漫步,观望四周江南小镇的春色,眺望运河水面的落日余晖,偶尔有运货的船只突突突地行驶过来。浪花前赴后继,卷涌向前,河面的余晖更加耀眼与斑斓。宗平渐渐地有了一种忘却故乡,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当!当!手机上有信息传过来,宗平看见大姐发来一条信息:田螺不要吃,传说内含霍乱病毒。俗话说,春吃泥螺赛天鹅。泥螺就是田螺。田螺是江南的一道名小吃。小镇的晚宴上肯定会有的。宗平笑一笑回复:谢谢大姐关心!宗平看完大姐的信息,接着去看当地城市发来的手机报。一条意外消息跳出来:省内上午九点三十一分三十秒,发生里氏4.2级地震,震源深八公里。震中不在省城,不在宗平所在的城市,处在两者之间。据说两地都有明显的震感。宗平想一想,上午那个时候,他正跟大姐通电话,一点震感没觉着。苏亚觉察出来了吗?大姐觉察出来了吗?难道都没有?!


(原载《百花洲》2017年第6期)



作者简介



曹多勇,1962年出生,现为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中篇小说《好日子》荣获安徽文学奖。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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