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泰坦尼克”幸存者:这是一种多么痛的“幸运”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大舜号”遇难十七年祭


1999年11月24日13时,山东烟大汽车轮渡股份有限公司经营的“大舜号”客货滚装船,载客304人,汽车61辆,由烟台地方港出发赴大连,途中遇风浪于15时30分返航。调整航向时船舶横风横浪行驶,船体大角度横摇。由于船载车辆系固不良,产生移位、碰撞,致使甲板起火,船机失灵,经多方施救无效,于23时38分翻沉,造成295人死亡的惨剧,被称为“中国泰坦尼克”的沉船事故。


| “我当海员二十年,没见过渤海湾里这么大风浪”


1999年11月24日,山东烟大轮船轮渡公司大舜号滚装船遭遇风浪翻覆,在被称为“中国泰坦尼克”的沉船事故中,295人遇难。


当时还没有无所不在的微博、微信,得知消息已经是次日下午,我和一位同事立刻赶赴烟台。黄昏已近,当天执飞烟台的航班机票已经所剩无几,还好被我们幸运地抓到了。在登机口,我们遇到了行色匆匆的一行人,后来得知是当时国家经贸委安全生产局的负责人,也正在赶往事故现场。



遇难者家属在海边寻觅,对他们而言,亲情是不朽的锚


飞机落地的时候,从舷窗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烟台的冰冷还没有下飞机就感受到了。


片刻不敢耽误,从机场赶到救捞局码头已经半夜了,正好遇上了“烟救13号”轮船回港检修。我们顺利登上救捞船,顺利到简直不可思议,没有受到任何盘查,狭窄的船舱过道晾着湿漉漉的衣服、鞋袜,一些船员正在清理缆绳。忙乱中的船员为我们讲述了刚发生的情景,“接到命令后,我们直驶出事海域。接近大舜号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当时大舜号的甲板上有明火,但火势不大,能隐约看见船上有人影晃动。风浪太大了。”“烟救13号”的话务员接到了大舜号船舱仍在进水、船体严重倾斜的信号,按照轮船倾覆的时间,这或许就是最后的信号了。


“烟救13号”船政委说,“我们用了三个小时一直试图靠近它,可是风浪太大了,一遍一遍地试着扔绳子,可怎么也够不着,用抛缆枪都不成。我当海员 20年,从没见过渤海湾里那么大的风浪。”


离开了码头,我们赶往烟台各大医院,当时的感觉完全就是和时间赛跑,一心只希望尽快找到幸存者,因为只有幸存者才能还原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烟台市的毓璜顶医院,急诊科的大夫告诉我们,他们那里接到了20位大舜号乘客,遗憾的是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在中医院急诊室,我的采访本上留下了这样的记录:18具尸体,男性。


从海港医院参与抢救的大夫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同样令人绝望,他们在现场救援了整整24个小时,没有见到一位幸存者。


那真是一个冷到骨血里的深夜,我们一边采访一边给报社负责接应的同事口述发稿,在截稿前抢发了一个千字文。


| 他悄悄塞到我手里两张叠成豆腐块的打印纸


第二天一早,到达海难事发地的时候,现场就好像在那里等着我们。头一天夜里下了雪,海水拍打着残雪,被海浪带上岸的遗物散落在海滩上,橘子苹果红红黄黄的一大片中间,有散落的鞋子、帽子,半瓶茶水因为盖子密封,被囫囵着冲上岸,茶色还很浓。直升机在空中盘旋,倾覆的大舜号在视野里起起伏伏,海滩上风浪的声音在我听来好像在哭……我们几乎找不到可以采访的人,搜救人员完全来不及搭理我们,而我们也必须隐蔽着以防被发现。拍了些照片之后,听说曾经有几位救上来的幸存者被安置到医院,我们赶紧转场。



海滩上散落遇难船只的物品和水果


那天中午,我们隐蔽了自己的记者身份,在烟台港务局和家属们一起等候消息。一个大约是会议室的房间被临时用作接待遇难者家属,准确地说应该是“失联者亲属”,因为对在港务局等待亲人消息的人们来说,最坏的消息还没有最终确认。这是又期盼又害怕的等待,盼的是万一有谁能侥幸获救生还,怕的是遇难消息确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的气氛非常压抑,时而有人抽泣,时而有人哀嚎,大部分人默默无语。


一个中年大嫂痛不欲生地告诉我:“我家三个人,儿子、媳妇、孙子,三条命呐!”话音未落,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间或出现在会议室的还有几位港务局的工作人员,他们一边安抚等消息的家属,一边甄别“无关人员”并劝离。我们在家属中间,有些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但他们选择了掩护。可能他们顾不上关注别的事情,不过我更觉得这些无助的人们希望有外力能关注到他们,能帮到他们。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的脸色铁青着,埋着头一言不语,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我问:“您家里亲人有消息了吗?”他长长地唉了一声,“这上边没见着他(她)的名字。”说着,他悄悄塞到我手里两张叠成豆腐块的打印纸。在港务局工作人员的眼皮底下,他的动作非常隐蔽,我们就像交接情报似的,他往我手里一塞,我接过来迅速夹到本子里。


或许,他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作为一个旁观者,即便我们一再努力去感同身受,和失去亲人的家属比起来,他们所承受的生离死别是那样具体,如果说疼痛是有烈度的,他们的疼是疼在心里的那种。


就这样,我意外地获得了两张打印的表格,一张是车辆配舱表——大舜号滚装船,汽车61辆和304人乘客同船由烟台前往大连;另一张就是获救人员名单,生还者22人,以及他们当时被收住的医院。获救人员名单应该是仓促中凑出来的,从字面上看,有的名字只是音同,比如,我后来见到的唯一女性幸存者董颖,她在名单上的姓名被写成了“冬颖”。但就是这份名单,给我们的采访提供了明确的目标,在费尽周折后,我们终于在那天下午在姜各庄医院见到了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珍贵的获救人员名单


| 救了董颖的两位大哥,先后被海浪卷走


见到董颖的时候她正在病床上休息,听说有记者来采访,这个面容姣好的姑娘赶紧坐起来。长发,白色的半高领毛衣,她的床头有照料她的医护送来的煮鸡蛋,甚至还有梳子和一面小镜子。


得知自己就是幸存唯一的女性,董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地“哦”了一声,红了眼眶,低下头去。我注意到她枕头边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她自己的,另一张也是一位姑娘的。


26岁的董颖是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人,在青岛市做服装生意。“我和同伴约着去大连玩,原本买的是24日中午的快船票,因为风大,航班取消了,所以临时改乘大舜号。”



当年董颖在病床上接受采访,十七年过去了你在哪里


讲述刚刚经历的死里逃生,董颖的眼中时不时闪过恐惧的神色。


“船上的警铃第一次拉响大约是下午4点多,我们赶紧跑到甲板上。我是黑龙江人,没坐过轮船,都不知道救生衣怎么穿。两位不认识的大哥看到我俩紧张得不行,就主动过来帮忙,帮我俩系好救生衣,还不停地安慰我们。


“海上风浪特别大,特别冷,在甲板上站了老半天,大约有两三个小时吧,实在冻得受不了,我们只好回到了客舱过道。这时候风浪越来越大,船身摇晃得很厉害,过道里面挤满了人,我看见许多人都晕船了,地上呕吐物随处可见。后来,我也晕船了,旁边一位大姐给了我两片晕船药。


“也不知什么时候,船开始倾斜了,冰冷的海水一下子就灌进舱内,很快,水就到了齐腰深。我所在的舱房里有四个男的,大家急得团团转,他们抄起椅子,抄起梯子,凡是能使上劲的家伙什都用上了,朝着舷窗使劲抡,终于打碎了舷窗,那是我们可能逃生的唯一通道。几个男人用力先把我托起来,从破窗口推了出去,海水一下子就把我卷走了。很快,我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橡皮救生筏,上面有人朝我伸过手来,但风高浪急,我怎么也没法爬上去,旁边一个也准备登筏的大哥向我游来,他在下面托,筏上的大哥往上拽,终于把我弄上去了。可一个大浪打来,我都没看清楚他的脸,海里大哥就一下子卷走了。


 “风浪太大了,救生筏根本就靠不近前来救援的大船。周围又黑又冷,风浪越来越大,我害怕极了,忍不住大哭起来。筏上的大哥告诉我他姓金,一个劲儿地安慰我,金大哥说他一定会尽全力帮我回到岸上。我们的救生筏随风浪漂啊漂,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岸上的灯光了。没想到又一个大浪打过来,救生筏一下子被打翻,我一直紧紧抓住筏绳不放,但金大哥却被巨浪卷走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脚下踩着地了,我不仅看见了海岸,还看见了岸边有人,我赶紧用尽力气大喊‘救命’。岸上的人跑过来想拉我,但岸边的风浪也很大,一把没拉住,我又被海水带回到海里。过了一会儿,我再次被冲上到岸边,怕被再冲回去,我就想解开缠在身上的缆绳,这时我发现手已经快要冻得不那么听使唤了,腿也已经僵到站不起来,我就拼命向岸上爬,先前拉我的那个人跑过来了,这一回,我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就昏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记者手记

“获救人员名单”是我回到过去的按钮,17年来,它一直夹在我的采访本里。


11月24日,一年一度,这个本应该有符号意义的日子,已经湮没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也会流失,如同沙漏一般。


这一天,烟台海难的幸存者会记得,他们从冰海中逃脱,那是一种怎样的劫后余生。幸存者,作为一个名词的词义解释是那样简单:在某个有危险的事变之后仍然存在或生存。对当事人而言,这个注脚将伴随他们的一生。然而,相对于遇难者而言,幸存者总是幸运的,尽管这是一种多么痛的“幸运”。


这一天,海难中痛失亲人的遇难者家庭不会忘记,因为,亲情是不朽的锚。


在这一天,我想起了17年前采访。那位曾经把重要线索传递给我的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刚刚从死神手中逃生为了配合我们的采访重新述说恐怖的幸存者,我应该感谢他们。


时隔17年,曾经给我讲过逃生经历的董颖姑娘早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我猜想,这些年里,她会和很多同龄人一样,结婚、生子,买房、买车……平凡的日子里,继续着她作为一个幸存者的“幸运”。


如果真的有岁月静好,我愿他们如是。

  

  文并摄/史玮

编辑/谢燕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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