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树书屋旧主人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因树书屋旧主人

图文|谢权熠


丁酉嘉平,返里闲居,以待新春。友人沈春晖来坐聊,看到我策划的“十一”期间州山之游的图文,颇有会意处。也不禁谈及自己的祖上沈晓湖先生(18261892)和他那因树书屋。奶奶、外婆也恰好一起在边上闲聊,闻得春晖的话题,也说起“旗杆台门”和“大寺”的以往情况,有故事情节,有景色描述,如见百十年前村庄的旧时模样。其实我从小知道沈家是不一般的家族,春晖的爷爷辈据说在民国时期就是有出息的人物,掌控着某地的一方领域。我的同学中也有一个是沈晓湖先生的后人,与春晖为同辈,她自小就展现出超越常人的颖慧和淑雅,读书传家,我大约是从她身上得到了认知,于她,则一直视为才女。

寿胜山下

我们的村子不大,春晖要我去看看沈氏的“旗杆台门”,所谓“旗杆台门”是指原来台门插有旗杆,说明是出过官吏的人家,别于普通的百姓,包括房屋阔气的有钱人。现在的“旗杆台门”自然不复当年的样子,但好在主体建筑还在,部分遗迹尚存,依稀可窥当年规模。台门上有“丹巘翚飞”的题额,用句古雅,以形容沈氏住宅不慕华丽而又高峻整洁,配合读书人家最为妥贴。门口还有石墩,也是清代早期的物件,做工简洁大气,足以反映出当年台门主人的品味和实力。村里的王老师说,台门里以前还有“文魁”、“进士第”等匾额,今佚。整个台门坐北朝南,西、南皆沿河而筑,前有一段石板路,并沿河的石梯。应该是考虑到水上交通的方便,同时也有利于防火。台门的西面,房屋有部分早已翻新为现代的三楼,住着我那同学一家。还有部分基本保持了清代以来的样子,现在是春晖的父母居住着。按照他的介绍,这应该是因树书屋的所在,早年二楼的阁楼部分还藏有《因树书屋诗稿》的刻版,可惜在五十年前那个特殊的岁月里,被悉数焚毁了。

台门上的“丹巘翚飞”题额

其实沈晓湖先生被人了解,往往是出于对李慈铭的关注。在当时,李、沈曾有齐名之势,连蘅说沈晓湖先生“与同郡李越缦先生为诗友,知最深、交最久,相得益彰,越中沈、李遂名震海内矣。”李氏与沈晓湖先生是一生挚友,交情匪浅,往来频繁,李慈铭曾多次过访沈晓湖先生,并住宿在这个“旗杆台门”之中,与之秉烛夜谈。两人大多数时间分于南北,但始终保持密切的联系,诗筒往返,唱和无虚日,兼论及家长里短生活琐事。目前两人诗作中,互相寄怀对方的诗文就占有不少的篇幅。沈晓湖先生一生“惟心折李越缦一人”。李慈铭先生说他们是“乡园兄弟兼师友,沦落天涯得几人”,又有评其诗曰:“精深高秀,草法益老,旨趣益奇,词之隽妙亦与年进,盖浮湛冷宫,沈酣素业,颐贫乐道,迥与世殊。可谓独爽烟霞高蜕尘滓者也”。论其诗,亦兼其生平也。

因树书屋旧址所在

沈晓湖先生故居寿胜山下寿胜庄,即寿胜步头(今多写为寿胜埠头,且现在我们村已经改为埠头村,实际上改为寿胜村更为合理)。这个寿胜山应该就是现在的“寺山”,所谓寺山,应该源于原来山下有一寺,并稍有规模,曰广福寺。村民俗称其为“大寺”,故名此山为寺山。此山也是本村唯一的土山,与“旗杆台门”的因树书屋隔着一条小河,遥遥相望。沈家在我们这个村子,足以称得上是诗书传家,晓湖先生也以家门自豪,他自况:“男儿生世胄,岂但志桑蓬。”以出身自作标榜,言语间颇有重绍家门的责任感。他又曾告诫将远赴广东出为公职的儿子沈谦:“汝亦世家子,清门不厌贫。途穷先植节,官小恰亲民。”敦敦教诲,嘱托不要忘记家门之风,要不厌清贫,砥砺气节,以民为亲。晓湖先生五岁开始入私塾读书,虽然还有儿童玩性,却也早早懂事,不敢懈怠,母亲在夏天为之抚扇,冬天为之课读,言传身教。这种情景在清代风行一时的《课子图》中颇能反映。晓湖先生应该说不负父母之望,少年意气,一路春风。先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过县考,咸丰二年(1852)中举人。中举人的兴奋尚未散去,不久其父过世,陷入悲伤,从此家门的希望和重担,晓湖先生更加得其分量。只有在科第上更进一步,踏入仕途,才能重振家族的荣耀,一扫面临的困境。但是自咸丰六年(1856)到同治十三年(1874)近二十年中往返京师,都以落地告终。期间咸丰十年(1860)因为太平军入浙,避难于慈溪、奉化山中,无奈无食可用,只能返回寿胜山。年后稍加整顿,又北上京师。此次居京时间较长,有七年之久。这期间沈晓湖先生游历了不少地方,深历南北风俗。他时与老友李慈铭等唱和交往,且广泛接触了在京的文士,以人品与诗文,颇获声名。他还是有名士风度,羁留在京也买花自赏,雅意不减,同时往往思及故乡因树书屋的花花草草。颠沛流离之间,他对于谦、艮两儿的学业十分惦记,自责道:“父贱未谙随任乐,家贫又累读书迟。”他在给两个弟弟子琛、校亭的诗中也一写郁郁之情。沈家经过太平天国之乱,经济萧条,已非昔日可比,这也是当时南方世家普遍的遭遇。

因树书屋两面环水

阁楼上原来存放书稿和刻版

门口的石墩很有“年纪”“

这次在京,他应该也参加了礼部之比,依旧名落孙山。如此,年华日长、家居不易的现实处境更加凸显,他在四十初度时,不无感伤的写道:“卅年身价厕名场,一事无成鬓发苍。闭户袁安常忍饥,登楼王粲未还乡。干戈满地生原幸,哀乐中年事备尝。饮孽茹荼皆分内,只怜贫薄累高堂。”字里行间已见归乡之意,所以他在再次落第后,开始面对实际情况,寻求其他的出路,也就是谋求一份体面的工作,寄希解决家中“贫薄”的处境,同时也可侍奉母亲,以尽孝道。新年一过,铨选结果即出。晓湖先生得选云南阿陋场监大使,虽是小吏,不过也是靠着他举人的身份才得以获取。但他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主要是云南实在太过遥远。故未上任,而谋求改迁。大约事情一切顺利,在尚未见到新的遣派时,他在同治七年(1868)秋天即整装南归。回家后过了一段清苦而潇散的日子。同治八年(1869)十月,改任浦江训导的通知终于传来,就此开启了晓湖先生历时二十三年的学官生涯。光绪六年(1880)又署丽水教谕,次年再迁龙泉教谕,他在龙泉凡十一年,直至卒于任上。

晓湖先生手稿

说沈晓湖先生有二十三年的学官生涯,其实还是有点水分的。他在给弟弟校亭的诗中指出“登朝大抵夷甫辈,坐使真才困羁寓。”面对朝中清谈无能之辈,想到自己有才华而不得施展,个中滋味,不可与外人道也。毕竟少年得志,且背负家族振兴之愿。职止县衙小吏,总有所不甘。即使历经屡试不中,却还是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故而,同治十三年(1874)新春未过,晓湖先生又一次计偕入都。在京期间,他客居于李慈铭先生寓所的东厢房,也做了充分的温习和准备。三月初八,他与李慈铭先生等辰时入闱,共应会试。结果两人都未选中。于此,晓湖先生尤其深感失望和无奈,仕途无望,前途茫茫,不觉心灰意冷。报罢之后,他一一拜别在京师友,于四月十九启程返里。出都的前一天,李慈铭先生招游朋友慈仁寺,这也是晓湖先生在京的最后一次与朋辈的游览,虽然“羁人郁归思”,面对师友间的相聚却又生依依之情,“恋此须臾乐,延缘得崇阜”。此中之乐,自然为喜欢读书、交游,且带有浓郁文士情怀的晓湖先生所深为相契。诚如他自己所说,家中母老事多,“生事萧条岁又饥,老亲垂白盼儿归”“一身兼做仆,十口尚依人”,不能在京再做逗留,归心似箭。他知道此次南返,恐怕不复再来,故特有作诗以志,亦作诗留别。

晓湖先生诗集由友人王继香题耑

晓湖先生落第以后,没有和李慈铭先生那样,久居京师,广交各界名流,并继续再战会试。一方面是他经过同治十三年的这次考试失败,已然绝意科场。另一方面是晓湖先生的家中情况相对需要他为之出力主持,主要还是他更加恋家。

沈晓湖先生一生的诗作中,想家是个重要的创作主题,分量很重。如“倚灯听到征鸿语,别恨乡愁一夕兼”“故乡行不近,行近望逾遥”等等。其中也有对于故乡的描述。如“家在南湖秋水乡,闲门日日对湖光。乍晴天气松醪热,晌午人家芋饭香。”作者闲居乡里,悠对湖山,期间民风质朴,平常的生活之乐,一一如在眼前。他在《山斋杂忆》诗序中指出:“故园景物时萦梦谷。”他描写过很多越中名胜,堪为家山写生,鉴湖、州山、兰亭、湖塘、项里、柯岩、大禹陵、香炉峰、鹫峰寺、九峰寺等等,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但他最为思念的还是那个寿胜山下的故园,更是他那诗书满架,伴他度过无数个青灯黄卷的因树书屋。

因树书屋的门头

台门建筑的顶部

台门里的门框

沈晓湖先生描写寿胜山故园的诗句很多,毛家溇、大洋乃至门口小景、田间路边,皆有寓之诗。其有《因树书屋即事》《因树书屋感事》两首,分别写于咸丰十年(1860)和同治八年(1869)。其曰:

《因树书屋即事》

竹倚墙三面,花侵地半弓。

一鸠深树雨,双蝶画栏风。

清景适为接,幽怀谁与同。

打门别无事,知是递诗筒

此时的因树书屋修竹环绕,花开遍地,偶逢雨至,风景又生别样,蝶飞鸟鸣,更添清旷幽远,堪为世外桃源。主人读书其间,怡然自乐,开门无事,与远在外地的朋友诗词唱和,俨然一隐士作派。但也正在此时,天平天国的军队逼近绍兴,宁静生活即告终结,暂舍家业,避乱而走。回来之后又是一番另外的感受:

《因树书屋感事》

老学庵中有放翁,腐儒头脑愧冬烘。

久经作客徒多病,略爱谈诗已合穷。

疏柳绿欹临磵雨,落梅香散倚楼风。

干戈定后田园罄,留得深山地一弓。

疏桐翠竹迳三叉,流水声中处士家。

一院笋香春煮酒,半窗蕉雨客分茶。

兵间已尽先人树,客里长看异地花。

陶令归来松菊在,荆扉昼闭不教挝。

屋旁疏桐、翠竹、绿柳等依旧,只是缺少打理,颇显荒芜。唯有门前流水潺潺,不废日夜。避难的主人归来,田园被毁,院内前人所植的树木也被尽数摧残。那时候的“旗杆台门”应该是第一次经历了有规模的损坏,于沈氏一族而言,其实也不失为一次重大的打击。但即便如此,晓湖先生似乎并不太过伤心,大概对于山河恢复更多了一种珍惜和亲切。同时他自己也有训导的身份,弟弟和儿子辈也有出为典史之职。虽然都是县衙小吏,但恢复家族元气,却不成问题。他在诗中还吟咏“落梅香散倚楼风”,因树书屋有梅花红绿两树,它们劫后尚存,未受厄运之累。几年之后再看,居然还长高了不少,由五尺而稍过屋脊。两株梅花似乎也成了“幸存者”,晓湖先生对之如似故人,更多的怕还有对于过往的怀念。当他离家游走时,刻意作诗别梅。在多年以后两树枯死,他似乎觉得像少了两位家庭成员,又赋诗悼念。文人自古多情,往往有梅妻鹤子的情节,也以梅花知己相标榜,这两株梅花的枯死,晓湖先生内心必是如有所失,在他的心中,这两株梅花又何尝不是因树书屋的半个主人呢?所以他一再自责“爱花不早防,闲鹤煮琴焚,是余罪也!”梅花之有无,事关文人风雅之韵,故特意要拈出一说,想来晓湖先生有知,一定也会如此。

戊戌元月十六日于衡斋灯下


春晖先生在祖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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