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de楚剧梦──非虚构名人传记“楚剧一代悲后”张巧珍》选登
我母亲de楚剧梦
──长篇非虚构名人传记《“楚剧一代悲后”──张巧珍》选登
题记:
沈(云陔楚剧大师)唱的《断桥》,有一段“青妹慢举龙泉剑”,张巧珍学唱了/还有《李双双》的那段经典唱段,也是张巧珍唱的,也录了音。沈团长蛮喜欢这两段腔,经常想听一下。
—著名楚剧艺术家荣明祥口述/朱天福整理
“只要看楚戏,不愿当皇帝”。
“饭养身,戏养心”。
“喝着稀汤汤,唱着‘李双双’”。
——武汉民谣
一、
“哪个人不好写,你为什么偏偏要去写张巧珍呢?”
——有人向笔者发出疑问。是呀,楚剧的夜空光辉灿烂,众星闪烁,你为什么偏偏要去写张巧珍呢?
唉,说来话长,还是长话短说。呵呵,笔者正好无意间翻出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一则日记,就让它来告诉你内中的“隐情”吧:
“1971年10月15日 星期五 晴
近来,,全国开展深挖“五一六”运动,我团的成果是什么?
母亲从乡下来,劈头问我跟张巧珍熟不熟?又打听其身世,再大夸特夸她的《李双双》,我笑道:我团大,名角多如牛毛,她还拈不上筷子。
想前时,遇省戏研所胡汉宁(国家一级编剧,研究员),他也对张的唱腔十分‘感冒'。果真么?反正敝人不知。”
其实那时,由武汉市剧团和省戏校楚剧科合编成立湖北省楚剧团也只几年,笔者与张巧珍虽为同事,却不同部门,一在演员队,一在艺术室,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根本不熟,充其量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本来,湖北省楚剧团高手如云,强者林立。更何况,在以李雅樵、熊剑嘨、高少楼为首的“三大天王”星闪耀的荆楚天空,众皆难望其项背,无人能出其右。紧随其后的“几大地王”——“角儿”如:唱做俱佳的吴昭娣;在舞台上大演《李双双》的肖毅勤;靠唱 《》起家的尹秋来;还有人称“团花”的、著名电影演员徐帆之母——李建英主演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阿庆嫂风靡一时;又有文武不挡的蔡顺英等一大排。大家对大月亮、大星星都看不过来,哪有闲功夫去对角落的星火瞟上一眼呢?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人言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上文日记中母子偶然间简简单单的几句闲话,后来真的谁也沒想到,竟然成了笔者长期跟踪采访的“介绍人”,害得他去做别人不愿做、也做不到的事儿,而且几乎花费了一辈子的心血啊,划得来吗?鬼知道。
二、
有人会问,那位当“介绍人”的母亲一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了?非也非也!原本一介草莽。对大多汉口人来说,她只不过似大观园中的刘姥姥,一个下下人。此人姓刘,名玉香,人民公社一社员。原本在上海申新纱厂当童工,自日本鬼子把炸弹一丢,她跟着难民扑黄浦江逃回乡下,带病强嫁给一个老实坨子——苕伢(人送绰号)。家住乃人称“楚戏窝子”——黄陂县罗汉寺夏家湾。那个鬼不生蛋的地方,随么事不出,尽出唱戏的“大咖”。如:右边隔壁湾的殷家岗出了个大人物——主演《葛麻》威震新四军五师的黄英雄(黄振)、解放后创办、并首任省戏校的校长;左边隔壁的李集镇更恶造(武汉方言:厉害之意),那位生,旦、净、丑不挡,人送雅号“潲水缸”——楚剧全能冠军的汪玲陔先生,于1930年就出生这里;还有那个隔壁的隔壁——黄陂县泡桐镇袁李塆最恶造了!冒出了一位能编善演、人称“楚剧大才子”——艺名“小官宝”的李百川大人。因此民间有句俗话:“只要看楚戏,不愿当皇帝。” 故而老刘婆家祖宗三代穷光蛋一个,百无一有,也百无一爱,一大家人唯爱楚戏如命。她公爹易良文,人称“究文”(武汉方言:狡辩之意),究什么文?据考证,因他老人家动辄跟乡亲们歪批黄孝花鼓的戏的戏文矣。老刘爱楚戏更甚,可谓登峰造极,无与伦比。她的座右铭是:“养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 、“聪明的戏子,糊涂的道士。” 、“人有三出戏,走遍天下不怄气”……她虽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但博闻强记,凡戏过目不忘,大多能将故事倒背如流地讲出来。她的教儿经有神圣不可侵犯的两大核心科目:一是读书,二是看戏。平日里,但凡推磨、舂米她必给孩子们讲戏故事。 久而久之,在儿子幼小心灵里,深深地播下楚戏的种子。
每到过年看“灯戏”时,也不过是孙家大湾邀集的一些多才多艺、“玩”字号的农民临时组成的斗(凑)角班子。但在百事万物都要钱的世界里,唯独看这个戏分文不取,岔(武汉方言:敞开供应之意)的。因此,老刘不管肚子吃没吃饱,衣服穿的暖不暖,也无论刮风下雨,路途多远,夜有多黑,逢戏必看,雷打不动。那年正月十六,天下起小雪,大儿刚出门就把头往门里一缩说:
“冷,不去!”
老刘用眼向丈夫一横,正色道:
“不能老苕、幼苕、一屋苕(武汉方言:愚蠢之意)下刀子也要去!” 幺儿抱住她的腿叫:
“我还冇吃饱!”
“人是一盘磨,看戏就不饿。”
她说毕。简单收拾打扮一番,干干净净,灵灵醒醒把大儿手一拉,呼道,
“伢们,走!快跟老娘 ‘喝汤’去哇!”
于是率领一队人马呼啸而去。她丈夫死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方式,天一黑,叫累,倒头便睡。反嘀咕:
“喝汤?喝西北风,哼!人叫不走,鬼叫飞跑,唉!真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
老刘为人聪明能干,敢想敢干,天不怕,地不怕,大有男儿气概。湾下的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即使是大裁小剪的女工之类,莫不找她出主意或帮忙。全湾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叫她“刘家嫂”。在公社推行食堂制“吃饭不要钱”的时代,湾民讨论了三天要挑个恶造人来镇邪,硬把她推选为伙食团团长。其夫易永厚,,二人看似在公私、家与社的诸多关系处理上矛盾重重,其深层次的核心乃一个万恶之首——“穷”字作祟,因家大口阔,(后达六子一女)常为肚子犯愁,他们吵嘴打架时有发生,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几近煎熬。也许这正是她迷恋《李双双》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吧。
三、
刘家嫂为了戏,也不知道闯了多少祸。人道,好种子出好苗,好葫芦出好瓢。不过未必?也有好种根本不出苗,或者出坏苗的。良种并不等于良果,更别说丰收了。这不,她调皮的二儿子跟她学了楚戏,却闯出了个“塌天大祸!”一个晚上,他跟小伙伴们在稻场闹得好玩,一不小心把大人私下流传的民谣用“讨学钱”的调子哼了起来:
“想起了××真是苦呀,
吃的白米饭,咽的臭豆腐哇。
人民公社好是好呀,
就是肚子冇吃饱。
(那儿呀,呀那呀儿哟,哟那哟儿呀!)
肚子冇吃饱哇 。(那儿呀)”
有人一举报,上面大抓“”,下达指令:“彻查祖宗三代,亲戚六眷,挖地三尺,不获全胜誓不收兵!”包括她屋的七大姑八大姨,外带三朋四友和隔壁左右都嚇得颤,查了一年零两个月,屁蠓子也冇查出来。原本三代是放牛讨饭出身,刮缸的底子。遂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宽大处理,在全大队会上批斗二儿三天(老刘陪斗),呵呵,还抄家没收了一双大儿在戏校评选得票,排了一夜队买的新皮鞋,这才算勉强完事。
啊!刘家嫂死不长记性,还把蛮和气的夏家湾乡党生生的一分为二了。因为她为了誓死捍卫张巧珍的招牌,不惜拉帮结派组成“卫张派”。湾里有个叫半吊子的男将,偏不信她的邪,硬要与老刘对着干。他四处纠集人马,把人称“湾花”、美得惊心动魄的王贵贵捧在手心,充作当家花旦,另立山头,打出旗号拥护武汉市楚剧团的名演员姜翠兰,死心塌地充当“保姜派”。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刘的公爹也跟她“究”起“文”来——投敌叛变倒入“保姜派”的怀抱,还带头起哄鼓噪。叫老刘恨的牙痒痒。
所以,两派誓不两立,只要双方一碰头,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十八般武器统统亮出来,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但,往往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一回,在龙口夺食的“双抢”(抢种抢收) 季节,骄阳似火,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正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当儿,按惯例一般正劳力,因起五更睡半夜,一季下来,无论你多么瘦骨嶙峋,人均起码垮肉八九斤。正在那犁耙水响的大田里,两派打了一仗。
刚开始,大家照旧“天天听”殷家岗大队部竖在半天云的大喇叭,它在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中隆重开播了。接下来的“喝鸡汤”——当然是张巧珍的《李双双•孙家庄变了样》,那时节电视机城里少得可怜,乡里人不谈,根本买不起。广播么,是眼药瓶栽大蒜——独苗一根,万千宠爱集一身。只要广播一响,在那希望的田野上,方圆数十里,鸦雀无声,除了哗哗有节奏的栽秧声外,一片静穆。偶有小孩嬉闹,“拍”的一巴掌下去,乖乖的不吭声了。
广播一听完,好戏开了场,双方小喽啰借评戏你一言我一语,含沙射影地斗嘴玩,小打小闹。后来逐步升级,夏队长趁机“一上药”(武汉方言:鼓动之意),刘嫂立马丢出一句话:“要唱就唱,反正嚇死人不偿命!” 接着开唱了,你一段甩过去,他一段打过来,两派大打出手,大闹天宫,又说又笑又骂,那二五点子话,声音有粗有细;人员,有男有女:内容有荤有素,格调呢,叫文化人来看,尽管他们学富五车,深知大俗大雅的理论,但就是很难鉴定为雅俗共赏的。然,丝毫不影响刘嫂们的艺术效果,引起“吼动”效应那是家常便饭的。反正土人土戏,也顾不了那么些,自编自演自娱乐就行。他们骂仗一到高潮处,压根儿不提什么姜翠兰呀张巧珍的,而是直逼对方,有些喜笑怒骂拿人开涮的味儿。但人家一般不发恼,不计较,更不会动手。图的就是个热闹劲,不然,叫人怎么过?
又一回,在楼子山高产试验棉花地里薅棉花,夏大力队长一看,社员们像打闷的鸡,要死不活的,有的磨洋工,扯野白。为了提振士气,他又使出惯用的伎俩——在两派的头头当中故意烧阴阳火——“挑拨离间”的怂恿下,老刘把腰一叉,大义凛然而又带幽默地对队员道:“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究竟谁怕谁?伙计们,我们唱死他!”一霎时,群情振奋,磨拳擦掌,两派又“杀”了起来。俨然如《刘三姐》中的对歌,所不同的是对楚戏。如:甲方唱《薅黄瓜》:
“姐在园中薅黄瓜,郎在外面钉瓦渣,
情郎我的冤家郎,钉了我的黄瓜花。
(咿火子啷当,喂伙子啷当,嘛里嘛子啷当,咚咚呛)
瓜子梅花香,想(哎)想情郎,
情郎我的冤家郎,钉了我的黄瓜花。”
乙方则唱《卖棉纱》:
“小奴本姓蔡,纺纱做点小买卖。
丈夫不在家,亲自上长街。
(嗦嗦噤噤嗦嗦噤嗦兮嘢嗦兮呵……)
梳完头,插朵花,
背上儿子出了家。
锁上两扇门,上街卖棉纱。
“在下本性陈,名字就叫陈不仁。
田地我不种,专习生意经。
赚钱有窍门呐。
(咆咆咚咚咆咆咚咆咚咆呵呵……)
一条钱袋两边搭,黑杆子秤两边插。
秤上掺了假,才好搞麻纱。” (武汉方言:搞鬼)
乙方唱《张德和休妻》,甲方则唱《蔡鸣凤辞店》,最后“刘家嫂”使出杀手锏——唱张巧珍的拿手好戏《赶会》,《百日缘》、《李双双•孙家庄变了样》等等,这一招厉害,对方完全被镇住了,半吊子赤膊上阵,黄腔掉板,簸箕不是簸箕,框不不是框(腔)跟鬼哭狼嚎一般地救场,也回天乏术,直落得个落花流水,狼狈而逃。“湾花”王贵贵双手一揖道了个万福说:“刘家嫂,你狠,服周服周(武汉方言:服输)了……”
“卫张派”大获全胜。直闹得满畈欢声浪语此起彼伏,高潮迭起,一浪高过一浪,不知不觉,日头落了土,工效比往日多做了一倍多。不过,错误也在所难免。那天,黄大娘一边扯起喉咙昂(武汉方言: 大声唱),一边薅草,偶然失手,一镐耙下去,把一棵半人高的棉花刨倒了。年轻的计工员洋狗子跳起脚来不依不饶,指着黄的鼻子上纲上线:“破坏人民公社的财产,是新动向!”非要扣工分不可,双方跳上天落下地,争的唾沫四溅,面脸红脖子粗。突然一声闷雷炸响:
“扣你娘的×!个小杂种,你看了人家的香嬴戏还冇把钱哩。好,老子跟你们带个和,下不为例,抹了!”
夏大力队长力挽狂澜、一锤定音,真不愧“下大力”。
特别有趣的是,老刘的公爹“究文”,灰溜溜地也举手投降,重新归顺到自己那个““恶造 媳妇”的麾下。表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再也不敢歪究歪批戏文了。从今往后,“卫张派”在湾里独霸江湖,一统天下了。
搭起台有戏看的的袁湾人, “吃了甘蔗——甩皮子” ,对此每有讽言,七嘴八舌:
“你们看戏,吃活人的饭,替死人操心,活梗是‘鸭棚的老板——管蛋(淡)闲事。’”
“ 你们一年忙到头,肚子都冇混圆,戏能当饭吃不?个杂子事情的活梗是‘黄连树下吹喇叭——苦中作乐!’”
接着,一个喇叭吹破天、过年玩“僵狮子”的老马角——金锁出场了。(据说那年灯节,他在外地打工突然发作,“僵着”百里跑回乡来)他对老刘劝道:
“刘家嫂,有句话不知当讲不?”
老刘忙答:“兄弟,有话直说。”
金 锁:“好,您郎嘎在大上海当过工人,是见过大世面的
人,么样跟我们乡里老冤一般见识呢?”
老 刘:“啊?”
金 锁:“张巧珍也好,姜翠兰也罢,不都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好演员吗,您郎嘎分个么事“保姜派”“卫张派”,那不是俄的屋里(武汉方言:我们)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老 刘:“唉呀!兄弟,看不出你还是个高人呐!不过,我们是闹得玩的,闹得玩的。哈哈哈……”
打那以后,两派相安无事,和平共处,虽然照样斗戏,但不“斗人”,不拿人开涮,讲友谊第一。与此同时,老刘声名鹊起,父老乡亲们不再叫她刘家嫂,而尊称她是“‘天’字第一号楚戏迷”。用现在的话叫“粉丝” 不,确切地说应叫“铁杆珍丝”——特迷巧珍的戏。
其实,铁丝也好,钢丝也罢,都蛮造孽——张巧珍长的么样?台上演出究竟如何?那个汉口大剧场的门朝哪里开?她朗嘎们却是一窍不通、一概的不知呀。不过,也许这正是人生的真谛。试问:谁近过月亮?有时,近是瘟,远是亲,相反,越失去的、越遥远的则越是美好。要不,人死后谁还会来世再投胎呢?
四、
这一来,问题来了!这刘家嫂与张巧珍,一个贫下中农,一个国营剧团的大演员,在骨感分明,城乡的两极世界,三大差别森严壁垒的现实生活里,距离可谓天上人间。纯属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更何况,八竿子打不着、素不相识的两个人,遑论“介绍人”?
原来,老刘在广播中在对《李双双•孙家庄变了样》,听得滚瓜烂熟的同时,也根深蒂固地记住了“张巧珍”三个大字。常常把李双双当作张巧珍;又把张巧珍当成李双双。完全把戏曲和现实混为一谈。甚而至于,总是钻在戏的天堂里出不来,看不惯外面的人和事,以至闹出不少别扭,怄了许多冤枉气。逢年过节只要她和汉口的大儿子一见面,别见怪,就滔滔不绝连说带唱地大谈特谈“李双双”——张巧珍来。
提起这母子,实不相瞒,说来还有一则笑话哩! “看”戏,使老刘还得到了一个副产品——大大争了面子。
原来当年,乡里正对青年人的资产阶级外流思想开展大批判,老刘又怕考砸惹人笑,便耍了个瞒天过海的计策。跟队长请假“大儿走亲戚去了”,却暗中叫儿起个冒五更,偷偷考进了湖北戏校。多年来,乡亲们只隐约知道大儿在外“栽了”——14年一分钱冇赚,白忙活,叫他回乡放牛还死不肯。众人十分怀疑“上了黑学校”,压根儿不知他究竟作何营生。每每将湖北戏校误为“湖北汽校”,还以为她的大儿是开汽车的司机;又将湖北省楚剧团,当成了“湖北省伙食团”。又以为他是厨房烧火的大师傅。自《李双双•孙家庄变了样》播放后,她的大儿“天机”逐渐泄露,真正身份曝了光,“冤案”终于得以“平反昭雪”正本清源了,如同癞痢跟着月亮走——她沾了光。
不料,麻烦又接踵而至!终于恍然大悟的父老乡亲们,一傢伙明白那个塆姓易的居然与大名鼎鼎的张巧珍是同事,不得了呀了不得!于是乎,理所当然、进而得寸进尺地要求刘的大儿:
“赶快把张巧珍叫回乡里来唱大戏,也好叫祖宗三代玩个人,抖抖威风呀……”
刘玉香平生头一次被那一丈二的“高帽子”一戴,晕晕糊糊地夸下海口,冒下狼言:
“可得,包了!”
但是,满塆人满腔热望,遭遇高高举起的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因为她的大儿子是个“怂角”, 说什么“手长袖短”,力所不逮;后来虽力所能逮。但,一贯胆小如鼠的他,又担心穷乡僻壤、人稠地窄,唯恐引发“”闹出人命而忍痛放弃。众乡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包围刘家嫂,死活要她找大儿子“开个后门”——来汉口看看名演员张巧珍,哪怕瞄一眼也是福气。末了还丢下一句狠话:“她要是不接见我们,那说她郎嘎莫见怪的话,就是瞧不起我们贫下中农……”
五、
无可奈何,老刘的大儿(笔者)只得遵命——让他们推选出代表,去到汉口合作路大儿子的长航工人宿舍集合见面。巧珍听了,二话不说,满口答应。趁一个礼拜天,她丢下孩子不顾,携夫李鸿钧欣然前往。她夫妇不惜跋山(蛇山)涉水(长江) ,提前抵达目的地。那天,巧珍洗净铅华,不施粉黛,身穿着的确良白色衣短袖衬衣,下套黑色朿腰筒裙,脚蹬白高跟皮鞋,挽一廉价挎肩包。全身除长发披肩兵分(缤纷)两路(绺)有点艺术职业特点外,其它装束打扮与邻家小嫂子无异。双方举行了简单而隆重会晤。作为主持人的大儿子尚未开口致辞,大家尚未鼓掌。一向羞于外交的巧珍,却破例打破冷场的尴尬,擅自自打闹台自已唱起了“戏”:
“吃了吗,您家们好唦?/感谢贫下中农喜爱楚戏,大老远来看我,我非常常感动,也非常常感谢!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和鞭策。/您家们看了我的戏,请多提宝贵意见唦。”
乡代表说:
“嘿嘿,您郎嘎的戏,我们从来冇看过,只听过,天天听,好哇!蛮过瘾。/您郎嘎真傲,活梗把李双双唱活了,唱到我们心坎窝里了,跟喝鸡汤一样润心。/您郎嘎要我们提意见,好!那我们代表贫下中农就提个强烈的意见,要求到我们罗汉公社演出,保证杀猪宰羊放万字头的鞭欢迎您郎嘎们……”
“我吃人民的饭,穿人民的衣,得为人民演好戏。/欢迎您家们今后来看我的戏,有时票蛮紧张,不要紧,先告诉一声,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哎,老易,你一天到晚写写画画的,莫把这个亊忘了唦……”
最后,张巧珍热情洋溢地作了总结,她滚瓜烂熟地将自己的师父关啸彬 “吃饭穿衣”的口头禅一咕嘟地照背出来。乡代表们热泪盈眶地拍手鼓掌。
见面会结束后,乡代表一致强烈要求合影留念,但苦于没有好背景,笔者灵机一动地提议上楼顶,众人叫好。巧珍一改胆小如鼠的旧习,奋不顾身地与大家爬竹梯,钻天窗,上平台。李鸿钧则主动当起了摄影师(有相为证附后)。事后乡代表曾庆喜无限感慨道:
“她是张巧珍吗?不像呐!/勒个杂子事情的, 把老子嚇得汗直流,哪晓得她堂堂的大名演员一点架子也冇得,跟我们乡里人一个样……”
非常不幸的是,“介绍人”刘家嫂身患胰腺癌,医治无效。于1995年9月12日逝世。她弥留之际,还为当年对乡亲们要求看张巧珍的戏爽约事耿耿于怀,对那次见面会她因病缺席、没看一眼她心中的偶像而念念不忘,甚而至于,临死还久久不肯瞑目。她的大儿子悲伤欲绝地望着母亲,愧悔莫及。及至那年张巧珍病危住院时,想到恐怕再难以登台献艺,不禁勾起欠下父老乡亲的“人情债”未还,百感交集,百结愁肠。真個是:人生一失,万刼不复啊……
自打刘家嫂“介绍”她的大儿子认识巧珍后,久而久之,她把自己的儿子——本书作者也带进了“沟”里——他也开始关注张巧珍来了。更为奇怪的是,他慢慢也成了张巧珍的特别粉丝——使母子乃至一大家族男女老少几十口,都慢慢成了她的铁杆珍丝了。
从此,笔者便开始对张巧珍刮目相看了。后来,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作为团内编制上唯一的专业编剧,“不务正业,时不时去种点‘自留地’捞点外快” (有人指责写文挣稿费),甚至于“非剧本类”断断不作专业之列,他也在所不惜。一如既往地潜行于“地下工作”——写出不少文章,见诸如各种刊物和网络(本书)。虽笨拙无华,却也算是诚实而温暖的文字吧?倘不信,不妨请往下瞧。
【注释】
①本文选自易俗长篇名人传记《“楚剧一代悲后”──张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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