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院子的人撬开凳子的夹板,一叠叠钞票“簌簌”掉了下来。像剃头匠老周帮老主顾剃头,刮下毛发一样,干净利落

 文 / 李罗斌

感谢叶子老师的推荐~

一  

     老周是踩着黄昏细碎的落阳回到院子里的。

  院子的木棉树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正趁落日暗淡了下来,聚在一起纳凉。他们或坐或蹲或站,但都摇着葵扇,看上去,倒也像是一团扇子在聚会。

  六月的木棉树上的蒴果正开裂,内里的椭圆形种子连同棉絮随风飘落,四散而去。朵朵轻盈的棉絮飘浮在空中,宛如六月飘雪,点缀着落日余辉下那一抹红晕,煞是好看。

  “都是半只脚踏入黄土的人了,死得自然,无冤无恨。你说,咋就不肯闭目?这不为难了子孙……老周,剃头回来了……”

  一个摇着葵扇的中年人正手舞足蹈说着事,见到老周挑着担子迎面走来,急忙招呼一声。

  “啊,真有伴儿,都出来纳凉了……”

  老周面容枯瘦,像为熬过严冬,脱去树叶光颓颓的木棉树般毫无生气。他虽笑着,但牵起脸部黑皱干枯的肌肉和神经,并不好看。

  老周是住在院子里的剃头匠,有一手家传的剃头技艺。自从老伴到京城带孙子后,他就在古城一个人过。

  老周剃头手艺精湛,服务周到,深得老主顾们的欢喜,也只有这些老主顾不喜欢进时髦点的理发屋,才听老周侍候剃头。

  棉絮在风中飘着,透着黄亮的夕阳,像舞进空气中的小精灵,虚幻漂渺。

  老周和木棉树下的邻居招呼着。宽阔的葵扇此起彼伏,把人的脑袋都遮蔽大半了。邻居们也隔着葵扇向老周回话。老周自感是和一团葵扇在打招呼,觉得没趣,就没停留脚步,径自走过去。

  “老刘也真是的,儿女都成家立室了,没啥值得牵挂的,去就去了,咋还瞪着眼吓唬家人,太不象话了!”

  一个人接过中年人的话碴,边说着边放下手中葵扇,欠着屁股,把坐石翻平,让屁股绽儿坐着再舒服熨贴些。

  “老刘走了?”

  老周怔了一下,收住脚步,像自语又像是问人,却没有回过头来。脑子里迄自想起这个老主顾来。

  老刘比老周年长十来岁,对老周的手艺甚是满意,每月都得请老周为自己剃头,否则时间隔得过长,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似的,没个安稳。

  老刘长得肥胖,天生就是个乐呵呵无忧的人,咋会死不瞑目?老周迄自想着。那边已回过话来,说得确切:是走了!早上就走了!

  听到确切的话,老周回过神来,头一埋,转身大步流星走出院子。

  老周来到老刘门前,径自挑着担走了进去。老刘的几个儿女还在争吵着爹还没瞑目是否该入殓,眼看日头就落山了。一众来奔丧的亲戚都焦急而无奈着,只盼他们兄妹能早下定夺,天气炎热,尸首不等人,会很快发臭的。

  老刘几个儿女见老周挑着担子一声不吭地走进来,都愣住了。老周没理会他们,在老刘尸首旁放下担子,见静静躺在院子里木架上的老刘果然死不瞑目,眼睛瞪得浑圆,不知何故。

  老周略为迟疑了一下,就弯腰在担子里取出把磨得锋利的剃刀,动情地朝老刘的尸首大声说:“老哥,兄弟来送你一程了……”

  老周说着,就用手按住老刘的左眼,用剃刀在上下眼睑来回清扫,刀片贴着眼球划过,手腕力度巧劲、轻、稳,恰到好处。致使刀片划过眼球,眼球却丝毫没损。

  老周像对待活人一样,低着头,弯着腰一丝不苟地为死去的老刘刮眼,他心思只有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来,也该干干净净的去。刘老哥是个爱干净的人,他的后辈给他剃了头换了寿衣,却还没把眼里的污浊洗去。刘老哥死不瞑目,或许就是等自己来给他洗眼了。

  老周为老刘刮完左眼又刮右眼。然后,老周又取出一根泡在酒精瓶里的银制圆棒,将圆棒捅进老刘的眼睛里,挑起上眼皮,如同扫帚往墙上扫灰水般摆动着,随后又挑起下眼皮重复动作。当老周又把圆棒桶进老刘右眼,完成这一动作时,死去多时的老刘突然泪流满面,安逸地闭上了双眼。

  这“刀锋洗眼”是老周的绝技。能使有睑板腺异常,导致分泌油脂成固体引起眼睛干涩的人,通过刀锋洗眼刮掉眼里的污垢后,眼泪一流,眼睛就会清亮舒服多了。老刘就有干眼症状,生前常让老周侍候着“刀锋洗眼”,且上了瘾,至死不忘!

  “时候不早了,该送你爹上路了!”

  老周松了口气,收拾好刀具。

  “啊……是……是……”

  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老刘儿女们回过神来,和看傻了眼的一众亲戚慌忙为老刘入殓,钉棺板。棺上破碗后,唢呐声顿起,众人前呼后拥把棺材抬出去,往城外送。一路幡旗猎猎,纸钱纷飞,爆竹轰鸣。

  老周目送老刘的棺木移动,早已泪流满面,多好的老主顾啊!死了还惦着自己的手艺。

  


  老周几乎是一夜未眠,好好的一个人,咋说没了就没了?能吃能喝能拉能撒的人,活得好好的咋就去了?人咋就不能像野草一样,秋天枯了,春风吹又生!

  人咋连根草都不如?老周早早就起了床,瞅着屋外绿油油的野草惘然起来。肚子却没惘然,“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提醒着老周该弄口吃的了。

  老周捂着瘪下去的肚子,想起豆腐张的豆腐脑来,把舌头伸出来舔了嘴唇一下,咽啖口水。就收拾剃头家当出门了。

  “剃头担子一头热”,老周的挑子一头是洗头铜盆和锅碗瓢盆,下面还有个圆桶,内装炭火小炉,还竖着小旗杆,杆上有钩,悬挂着围布、毛巾和磨刀布;另一头是坐凳,凳侧有个抽屉,内盛推子、刀子、剪子、扫子、镜子等剃头用具,凳子上面还捆扎着小袋米面口粮。晌午,无论营生到那,就得在那解决伙食了。

  往常,老周是吃了早餐才出门的。偶尔,吃上豆腐张的豆腐脑是挨晚回来的路上,当小餐吃上一碗解馋的。

  老刘也喜欢豆腐张的豆腐脑,不时跑去吃。还常约老周搭个伴,去吃个痛快。但老周早出晚归营生,腾不出时间陪老刘去吃豆腐脑,每每爽约。现在老刘人不在了,老周便想起豆腐脑来,悔恨当初没和这个老主顾结伴到豆腐张的档口吃个痛快。

  豆腐张的档口在城西五里路的亭子里,是入城的一个岔口。

  豆腐张年纪和老周相若,圆头肥脑,肤色如豆腐脑般漂白,看上去,比老周年轻得多了。豆腐张就住在亭子附近,每天清早都推一板车豆腐脑到亭子旁,找根粗木头支起车头,就能稳住板车了。

  老周挑着担子来到凉亭时,膀大腰粗的豆腐张正光着膀子坐着凉亭的青石板往大裤衩下浓密的脚毛中找虱子。

  老周闻到板车大圆木桶盛着的豆腐脑的清香,精神一震,心思也活络了起来,豆腐张那一膘是给豆腐脑喂出来的吧!

  “老周,来了?”

  豆腐张正沾着口水逮住只虱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冷不防虱子趁机“蹦”地悄无声息跳走了。

  “来了!”

  “来……来,给我剃头,月底前你吃豆腐脑不用钱,两清了。”

  “……”老周怔了一下。心中暗算,离月底还有十来天,这划算。就放下担子说:“行!这事准了……我先把炉子生起火来……”

  “我给你瓢水去,你帮我照看下档子……”

  豆腐张抓起老周担子里的铜盘,跑向亭子后面的溪涧。

  “谁……会嘴馋,偷你的豆腐脑……”

  老周忍不住踮起脚尖,朝隔着白布升腾出热气的木桶里瞅,直咽口水。

  “老周,你嗅嗅就好,别往里舔……”

  豆腐张像是看破了老周的心思,声音隔着竹林,远远地,隐隐约约传来。

  “……”老周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里去,黑秋秋的脸像迸出暗血来。

  老周把心思从桶里的豆腐脑放到炉子上。他捡些地上的枯竹叶揉碎,撒进炉里隔夜炭灰上,再往上添些木炭进去,用竹枝把里头挑松,拿吹风筒往里吹几下,暗火就活了起来。揉烂的枯竹叶“噼里啪啦”燃烧着,火苗窜了出来。老周把吹风筒往外扯出,鼓着腮帮子,又朝炭火猛吹一阵,待木炭有些透亮了,这才罢休。

  这时,豆腐张已端着盛了水的铜盆从竹林中奔了出来,八字步,有力,踩得一路枯枝败叶脆闷脆闷的响。

  “好了,把盆撂在炉子上,温着水。我得先来碗豆腐脑,填填肚子。”

  老周径自走向板车,掀开木桶上的布罩。一阵香气更加浓郁地喷发出来了。

  “……行,老周,让我来,你不会瓢……”

  豆腐张放下铜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板车前,左手拿起只倒扣着的空碗,右手拿起瓣蚌壳便往木桶里轻轻切勺豆腐脑,盛至碗里。一勺一勺,碗里的豆腐脑像小馒头似的凸了出来。

  豆腐张每勺一蚌壳豆腐脑,脸部的肌肉就跳动一下。一勺一勺,老周看在眼里,颇为不悦起来,暗里骂,瞧你这德行,老子又没白吃你的豆腐脑,你咋就小气了,每一勺都心疼!

  “老周,你看我的脸肉是不是跳了起来?啥回事?”

  豆腐张用调羹勺了一把白糖撒进碗里头,递给老周。

  “对啊!别人是跳眼皮,你咋就跳脸肉了?”

  “啥知道呢?”

  老周端着碗,走上石板条,蹲了下来,挖着碗里的豆腐脑吃了起来。细嫩香滑的豆腐脑让老周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慨叹着,这小气虫豆腐张还真有一手,换家就吃不出这细嫩香滑的味儿。

  老周一碗下肚,意犹未尽,啧着嘴把碗递给侯在一旁的豆腐张。

  “你不是兴甜的?咋换回味了?”

  豆腐张接过碗,便往桶上勺豆腐脑。

  “这碗我是替刘老哥吃的。”

  “咋?你回去吐给他?”

  豆腐张又把碗中间的豆腐脑盛得似小馒头似的凸出,然后浇卤,待卤从“馒头”上流向碗的四周后,就添上麻酱、辣椒油,撒把蒜泥、葱花,这才递给还蹲在青石板上的老周。

  “刘老哥走了……”

  老周接过碗,头一埋,大口地吃了起来。

  “……”豆腐张愣住了,瞪着眼看老周狼吞虎咽一番,碗就见底了。

  “刘老哥口味还真重!“

  老周跳了下来,往板车上把碗子一撂,脸上已是泪涕夹流。

  “老刘走了?活得好好的人,咋就走了?”

  豆腐张回过神来,还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不说了,一说鼻子就酸。来,来,剃头……”

  老周呕把鼻涕,又用衣袖压压泪花,把坐凳摆方正,拿着泛黄的围布习惯性地拂拂凳子,示意豆腐张坐上来。

  “唉……”

  豆腐张一声长叹,坐在凳子上。

  老周把围布往外一扬,待围布如伞般悠然降落的瞬间,便收到豆腐张身上,在脖子上打个活结。

  老周先用推子“咔嚓咔嚓”地沿着豆腐张的脑袋把头发推短,头发一段一段的往下掉。老周的手枯瘦而修长,捏着手动推子,像只螳螂迅猛地爬在豆腐张的头上,一口一口吃下豆腐张的头发。然后放下推子,把沾了水的毛刷往肥皂上略为揉搓,便轻按着豆腐张的头,用毛刷满脑袋和脸都打上肥皂沫。放下毛刷拿起剃刀就直奔豆腐张的脑袋,“嘎吱嘎吱”,几刀下来,已青皮溜亮了。刀锋所至,老周按头的手也没闲着,不断转动着豆腐张的脑袋。

  豆腐张顺着让老周的摆弄,倒腾在头上脸面的剃头刀所及之处,一阵冰凉的锋利。几个来回,老周把剃头刀不断沾满的肥皂沫剔掉几次,豆腐张的新脸就出来了,锃亮锃亮的。

  “来,洗个头,擦把脸……”

  老周收刀入袋,解开系在豆腐张脖子上的活结,把围布往外一扬,散下粘在上面的毛发。围布降下时,豆腐张早已摸着发凉的光头离座,老周又顺势用围布拍打了几下凳子,清扫干净。

  凉亭在一片竹林中掩着,几条岔路其实就是竹道,竹景清翠,婆娑影漪,摇曳生姿却有着风蚀斑驳的痕迹在这清夏的沉寂中。

  林鸟啁啾着,扑扇着竹叶,叫声在竹筒间婉转。风沿几条竹路涌来,叶“扑簌扑簌”地挥舞着,欲飞未飞。地上往日碎下的断叶却被风吹聚拢到了亭前的岔口空地上,几股风迸在一起,瞬间就舞成龙卷风,将大把的绿叶沿圈滚飘了起来,旋在老周跟前。

  风把老周的的确凉衬衫鼓了起来,“逢逢”作响,眼看就把他枯瘦的身子飘走了。老周倒淡定,把早已陶醉得睡着的豆腐张的头歪向一边,扯着耳朵,掏起耳屎来。一勺一勺,由浅而深,沿耳廓顺蜗而下,掏得细致,全神贯注。

  掏完耳朵,老周却把豆腐张坐姿放平,上身略为前倾。豆腐张突地点下头,又回复常态,还在睡熟着,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时,老周手上的剃刀已从豆腐张后颈往落跳三下,刀尖从背脊向下拖动,像陷入肉中,却毫发未损。

  刀尖的寒意把豆腐张惊醒,他打了个哆嗦,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睁眼一晃,眼前的旋涡却已收住,撒下一地绿叶。豆腐张怔了一下,却舒服地吐了口气,仰起头对老周说:“跳三刀?”。

  “跳三刀”是和“刀锋洗眼”一样,是老周的绝学,可助人松弛背部肌肉,全身酥麻舒服。剃刀在老周手中游刃有余,动作轻巧连贯,一气呵成,手艺非凡。寻常的剃头匠掌握不到个中要诀,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下手的。

  “行了,要照镜子吗?”

  老周收起刀具。老周侍候老主顾剃头,知道他们的习性,刮脸、胡子,剪鼻须,掏耳朵后;那个要“刀锋洗眼”、那个要“跳三刀”、那个要“推拿按摩”,他都收在心里,不用主顾提醒,就服务到家了。

  “还信不过你手艺?来,来碗豆腐脑,新鲜滚烫着呢……”

  豆腐张用手背压压流出的唾液,摇晃了几下身子,见到几个城西居民从竹道走来,急忙掀开盖桶的白布招呼路客。

  “好,给我打碗……”

  “老周,你也在这?别收拾家伙,先给我剃个头……”

  “哦……好……”

  老周弯腰正收拾火炉,听到叫声,急忙直起身来,拿起摊在凳背的围布,让出座来。

  竹林中的亭子顿时热闹了起来,住在城西的人都爱在竹林附近纳凉走动。

  老周一直忙到晌午才歇下手来。剃头匠挑担沿路走城,那有主顾就歇下挑担来,就地放下凳子就可以给主顾剃头了。

  老周见晌午没什么人了,就边收拾家当;边趁着炉火红,便在锅里下了面条,差不多烂了,就摸了个鸡蛋打下来,和些酱油,倒出钵子。封上炉盖,把铜盆放上,温着水。

  老周端起钵子,扭头正要招呼豆腐张吃午餐了,却见坐在青石板的豆腐张背靠着圆圆的亭柱睡着了。

  豆腐张头歪着,吊了下来,嘴微张,偶尔蠕动几下,唾液像蜘蛛网般丝丝断断往下垂。竹风吹来,细细地飘浮着……

  


  两天后,老周挑着沉重的担子,走进竹林,琉璃飞檐亭瓦在翠绿的竹景中隐隐约约地藏不住。远远就见到豆腐张趴在木桶上捣腾着,老周感到一阵恶心,豆腐张真是浊秽,这让人咋敢再吃他的豆腐脑?

  见到豆腐张趁没客人,偷偷吸溜豆腐脑。老周把肠子都悔青了,昨日的剃头钱咋就跟他的豆腐脑两清了?

  老周气不打一处来,奔到板车前,猛力把挑担往地上一搁,撸起衣袖,扎实马步,火气腾腾正要斥责豆腐张。

  豆腐张两手搭在桶沿,头埋进桶里,身子趴着。清香的鲜味正随热气飘出,诱人食欲。

  “……”不对啊,自己这么大的动作,来到豆腐张跟前,咋就没发觉?一点发应都没?老周冷静了下来,猫着身子探着脑袋凑上前看。不禁傻了眼,豆腐张翻着白眼,呆呆地张着嘴,鼻子吸溜着豆腐脑上的隔水,一动不动。

  老周从脚底升起一阵寒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大着胆子,把手掌弹出根手指来,戳了豆腐张身子一下,抖着嘴唇说:“豆腐……张……”

  豆腐张毫无反应。倒是老周脸色煞白地后退几步,脚一软,瘫倒地上。

  “老周,咋把路拦了?给土地公剃头?”

  一个挑着蔬菜进城卖的菜农埋头赶路,见到剃头匠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不禁来气又好笑。

  “不……没……豆腐……他……”

  老周牙齿打战着,抖着手指往上横。

  “……”菜农怔了一下,顺着老周惊悚战粟的姿势看去,只见豆腐张一头埋进盛豆腐脑的木桶上,纹丝不动。回过神来,急忙说:“是噎着,看还能喘过气来……”

  菜农扔下挑担,一个箭步上前,把豆腐张从桶里翻出来,平放地上,压胸急救。

  这时,路上走来的几个人,也跑过来帮忙。

  老周定下惊,爬起来。看豆腐张毫无血色的脸目瞪口呆地沾着豆腐脑,犹豫了一下,说:“把他背起来跑,看能把噎在里头的豆腐脑抖出来不……兴许能醒过来……”

  “没用了,去了有半个时辰了,叫他家人来收尸吧!”

  张家的亲属赶来,呼天抢地哭喊之余问清因由,确信豆腐张不知何故往木桶里吸水,而被噎着,一口气缓不过来,而自然去的。

  老周看着张家人哭哭啼啼地拉着豆腐张的尸首回去,半晌才缓过神来。待在清冷的亭子里,老周有种孤寞的感觉,老主顾一个一个离他而去,自己的剃刀在主顾脑袋上倒腾的机会越来越少。他意识到挑担剃头已是个没落的行业了,就像这座古城说拆哪改哪,却始终没拆没改。与老周的“刀锋洗眼”、“跳三刀”等绝技一样,因老周还活着,依然存在,但又说不定明天就消失了。

  莺飞草长的三月,木棉树萧瑟的枯枝上绽放了满树火红。红烛火般的花朵,宛若点燃的烽火,在枝头上窜了起来。

  渐渐地,木棉花像油尽灯枯一样,从枝头上脱落。

  木棉花能入药,晒干了,用于煮粥或煲汤,可解毒清热,驱寒去湿。院子的人都守着落花,尤其是那些毛头小孩,几乎是掉一朵捡一朵的。

  这天晨曦初露,老周就起床了,看院子的木棉花开得灿烂,就取出凳子在木棉树下坐着,翘起腿来,闲目养神嗅着花香。

  乍暖还寒的初夏,有点凉意。老周不禁打了个哆嗦,浑浑噩噩起来,似感觉老主顾老刘扯着他的手说:老周来,帮我刀锋洗眼。老周满口答应,正要取剃刀。豆腐张就一把拖住了他,豆腐张说:老周,我还欠你十来天豆腐脑呢,快随我来,吃个痛快。好……好……我这就吃……这就吃……老周应承着,露了一脸笑意。

  天渐渐大亮起来,日头也探了出来。几个毛头小孩从家中跑了出来,来捡木棉花。老远就见到剃头匠老周坐在树下,披了一身红花。

  “咋……咋像个死人似的?”

  一个年纪略大的孩子见到老周一动不动的,心里感到发毛,急忙折身喊人。

  老周是去了,去得很安祥。院子的人帮他入殓时,在他身上找出一纸遗书:我剃头的凳子里夹着1.2万元,修葺古城墙时,把钱给用上。

  院子的人撬开凳子的夹板,一叠叠钞票“簌簌”掉了下来。像剃头匠老周帮老主顾剃头,刮下毛发一样,干净利落。




李罗斌,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肇庆市作家协会理事、肇庆市小小说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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