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溪站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作者 | 谢慧莹
摄影 | 谢慧莹



小林是搭乘火车来找美慧的。

到了车站,他才惊讶地发觉是双层火车。车厢内很空,上了二层,是淡金色布罩的座位,有车上常见的那种可有可无过目即忘的花纹。光由白色的窗帘透进来,落在看上去洁净的桌板和暗红的狭长地面上。车厢内的配色更衬托了六七月之交的透彻的明亮。

小林坐在车上给美慧发短信。

“还行吧?需不需要我带防身工具什么的?万一控制不住把我打成几级伤残……”

“到了关键时刻还会变身是吧,不要把我妖魔化好不好。”

美慧很快地回复了小林。

“这次给你带了玻璃镇纸。”

“谢谢你。”

小林把玻璃镇纸拿出来。阳光照在三棱柱形状的镇纸上,发生了折射。对面的座位上被投下一小片虹光。座位罩上绣出的花叶弯绕纠缠在一处,介于虚实之间,具有很强的装饰性。这样的花纹不知最初是由谁设计的,太过经典,随后理所当然地被各种人在各种场合滥用了。小林在小时候读过的故事的插图上、异地私人旅馆的彩色厚地毯上、父母原来卧室的窗帘上都见到过。一些回忆涌来,他两手搭在桌子上,并无要紧事情,感觉很安宁。




“这次要好好招待我啊。你看我来的时候坐的居然是双层火车,旅行的仪式感也太强了一点。”小林坐了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饮马溪站,只有他一个人下车,连上车的旅客也没有。这样的位于稍大城市间的小站,全国有不下几百个。他和美慧走在从火车站到她家的路上,一路上都是高高矮矮的杂草,夏天正是生得旺盛的时候,里面小林叫得出名字的只有蒲公英和车前草。六月末,未出梅,也没怎么下雨,天尚未热起来。无风身上依旧是凉的,任由草刮擦在身上。

“怎么招待你啊,也不知道你要去什么样的地方。”美慧毫不掩饰抱怨的语气。美慧走在前面,小林就在后面看着她。她套着灰色T恤,一条宽松的浅色牛仔裤,穿一双凉鞋,又背了个单肩皮包,搭得乱七八糟的,大太阳底下,一点形象都不在乎。美慧搭衣服的时候想以往他们出门,爬过山也逛过街吃过饭,干脆做了两手准备,鞋子衣服可走路,皮包里装钱夹,心里想着小林去哪里自己都能跟着小林走,这一层小林自然不明白。

小林不拿主意,美慧就把他带到了家里。“还有人在家吗?”“爸爸在旁边的房间里睡午觉。”美慧到厨房里倒了碗水给他,两个人都在主屋里坐定了。“不过说到旅行的仪式感,可能是和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吧。小时候我们两家相邻,约着一起去旅游,同样的双层火车,加上多年前的回忆又在脑中醒来和自己打招呼,不知道有多开心。”小林喝了水,又提到仪式感的事。

“这点我前段时间也体验了。一大家子人相约着一起出游,准备了很久,就等着小孩子放假,没想到临走前居然一下子病倒了一小半,感冒发烧之类的,只能算作‘咳拉咳拉咳拉’队伍,一群人趴在荒地上拍晚上八点多的夕阳……不过我们的火车在向前的路上居然追上了暮色。”

火车的前方,一面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压至低处的深灰,一面是一块异常巨大的昏黄的迟滞的云——傍晚居然是一块云。暮年之人慨叹一生的虚度,慨叹自己即将迈入黄土。深秋萧瑟的风声令人惊觉一年将逝,蝉的出生与鸣叫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而傍晚则是一日之中最令人感受到时光流逝与人生虚无的时分。这些都是时间的量词。面对阵阵惆怅的袭来,人歪靠在门边,望着暗下去的天空,如同正经历着牙痛的袭来,无力抵抗,只能够默默忍受。而此时,最引人感慨的流逝的时光变成了一朵云,一个静物。不妨说,傍晚在旅行的炽热与沿海的寒意中凝结为一块夕暮黄的、印上了女人柔软唇印的温热瓷片,一触即碎,而绝不可能在燃烧中再度熔化,如水一般流淌而去。

人在火车之内,就被笼罩在那片阴暗的底部淡红的黄云之下,火车狭窄的车厢微微摇晃,里面的所有人物都被染成暗黄,如同瓷片上细小而严肃的花纹,他们流畅的轮廓像地下河流淌时凝结的细长纹路,在黑暗中吸纳着微弱的金光,恒久地反射出来,映照着不为人知的冷却的往事。昏暗中不知何处而来的神秘的光线如同意味不明的信仰,在某个角度凝聚起来,在侧壁上灼灼燃烧,是那样沉重的宣告了一日将尽的投下红影的金黄。它们成为深渊中唯一的明亮,在人将睡将醒的朦胧中延伸出无尽的早已剥落的古老壁画。那些金银的勾勒、绿松石红珊瑚青金石孔雀石的填充、那些垂下双目的微笑、风中细长的飘带,都在昏暗中、在小小的窗格之间如幻影般显现,遥远地呼应着行程的终点。车厢内的人有一种士兵临上前线的压抑感,他们闭上眼睛,听见了隐约的预言,预知了己身的命运。火车正在驶向风暴的中心,所有人沉默不言。

“每个人都见过那种风暴前的景象吧,可就是那种时候,居然让我想起来我们很久以前一起去旅行,夜里过道顶壁上的灯如同明月,窗帘是深蓝色的,我和你面对面打扑克牌,,我们也很安静,只一轮一轮地出牌。我们不计输赢,我早已记不清牌面,只记得手上的牌是冰凉的。这大概是小时候、甚至是这一生中最温馨的回忆了,然而却是在旅途中,在车厢里,和家、和日常完全无关,那种氛围注定了是要稍纵即逝,无法追回,只能供人回忆的……现在想要获得小时候那种因为陌生而生出兴趣的仪式感,越来越难了。早早地定下一场旅行,按需要一件件准备好需要的东西,东西还没准备完,热情已经一点一点退下去了,还有比这更凄惨的事情吗……”

美慧说完,站起身来,到一边的矮木柜子里翻找东西去了。令小林惊讶的是,这样的天气里,柜子上居然堆了几件未叠的粗织毛衣,把原先不起眼的花瓶、几本高数书和几盘磁带都推到了边缘。

美慧的头发正在花瓶之下,蓬松的黑发随着她的移动轻微地颤动着。小林因此仔细看了看那个棕底蓝边的花瓶,边缘的蓝色是潜隐于阴暗中的暗淡的蓝,有着顺光照蜿蜒的深色纹路,是即将流淌时凝结住的形态。花瓶里面插了几株高挑的蓝得发紫的黄蕊鸢尾,串串粉紫淡蓝淡紫的绵枣儿在略低处围着开成一圈,间着暗红色的香石竹,最低处是新鲜的野蔷薇、橘黄单瓣和紫红重瓣的小朵波斯菊、十分细碎的绛红金边的金鸡菊。熟绿与深绿的细长叶片在花瓣中挤出头来,更多的垂在花瓶边,或是干脆被剪去了,枕在花瓶之下,像是自然的信笺。如此纷繁艳丽而充满生命力的一大捧,仿佛由美慧的头发上生长出来,更像是她脑海中的种种遐思如烟逸出,将散而未散。小林可以闻到潮湿的香气。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忽然想到搬来这里住呢?在微信和QQ上,也都完全消失了。”

“祖父和祖母都过世了啊……房子也空出来很久了。前段日子妈妈来了之后,病情居然有了很大的好转。爸爸在电话里说了这件事,我放假后没几天也过来了。还好是放假,终于能抛开社交圈清净一段时间。要是平时,错过重要的事不说,光是赔礼就要很久。”

“果然是女校啊。”

“嗯?”

“不然哪里会对身边的人放弃到这种程度。”

美慧忍不住笑出来,“哪有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说法啊。”

她拿着翻到的旧相册走回来,一页一页往后翻,终于见到了两家共行时他们两个的合照,在火车上的倒是没有了,但在景点的还有。他们两个一般高,一个穿着黑白细格子衬衫,一个穿着绿白条纹毛衣,并排并站在栏杆前。一张的栏杆后是爬在树上的熊猫,另一张的栏杆后是江水。旧照片上栏杆的颜色很深,而江水的颜色很淡,泛着一层轻飘温和的白色,淡到在现在看来似真似幻,仿佛那个拍照的地方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者从未见过阳光。旧照片总有一种奇异的蓝色调。照片里的人在现实中也已经不再能够寻到,尤其是他们当年望向镜头的那两双眼睛,在现实中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只存在于已经永久逝去的十几年前的那个世界里。一切他们当年所相信的、他们聚在一处玩闹时所听闻的,。那个一元的世界里没有清晰的逻辑,只有大片混沌里的几座永远不相往来的、由民间故事里拼凑而成的城池,它们始终在如水的月光之下。而随着他们的成长,人类的经验为混沌开出了七窍,城池就随着混沌一并被毁灭了。

“你也知道啊,我们学校暑假放得尤其早,我回来之后一个人在家,父母都来了乡下,熟悉的朋友又都还没期末考。我住15楼,房间凸出去,对着门的一整面墙几乎都是窗户,窗外就是天,窗和床平齐。我晚上躺在竹席上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先是蓝色一点点变得浓郁,接着夕阳落下的天边出现紫背脊金白肚皮的鱼群,身边的墙被夕晒晒得发烫,空调的阵阵凉风又吹过来。夜里高处有狂风,在楼与楼之间吹得格外响,有时候听着呼啸的风声,我总觉得窗户没关上,自己晚上一翻身,就从15楼上掉下去了。

一个人在家里,作息也随便,一般早上七点多起,上午九点多就开始睡午觉,睡到下午一点多,到了晚上六点多睡到九点多,十点多接着睡,一路颠倒,时间感是混乱的……每天睁开眼睛,在大扇窗户里接连看到整扇的白日、整扇的黄昏、整扇的夜色,毫无过渡,心里觉得神奇。越深居于闹市,就越与世隔绝,简直是每天都在面天思过,到这边来才好。”

其实天空的美丽,是远非美慧面对小林时所能形容出的。正是这样会给人带来震撼的美,才会令人产生如此强的断裂感与隔绝感,从而引起非要做出些什么来改变的念头。然而真正行动时,往往不会说,“是因为落日之美太沉重了才如此的啊。”、“是因为沉醉于山顶上火烧云的连绵才如此的啊。”,美慧和她的父母一样,都已经习惯了认为美与美的影响力总在生活的远处。然而譬如深蓝的天空中白云的翻卷、条条延伸开去变得淡蓝的澄明之色——连云也抹上了一层蓝晕,那一小片的蓝才是真正的浅天蓝色,是空气稀薄之处、雪山山巅的隐约阴翳,是钴蓝里混了一丝绿意再抹淡的,若有那样颜色的极为清澈的湖水,在水浅的地方,会如同宝石一般露出黄色的如同希望的光。再譬如立体的云朵,或是散开的染上夕暮黄或晚霞粉的鱼鳞样的云。这些最终都是被感知、发挥了作用的。

美慧甚至见过让整个房间都变为暗红的玫瑰红的晚霞,宝蓝天空中颜色如此纯粹而浓郁的一片,逐渐地在天边下沉,一个稍纵即逝的红色的世界在她的面前陨落了。甚至是浓烈的橙红金红的晚霞,形同凤鸟,耗尽了生命将暗蓝的夜色撕裂开来,一面是燃烧的暗紫的边缘,一面是翅膀支撑下的最后一片白昼,金色碎云后隐约可见淡蓝的天空。凤鸟逐渐只剩下金色的翅膀,翅膀之上压着沉沉的蓝紫的夜,最后那翅膀只露出一角,天的紫晕为大片的热浪一样的玫瑰红,那一抹红眼见着隐去,地平线之上的一缕金色,一头近乎于红,另一头混为极朦胧的绿色,再过渡到青蓝、深蓝的寻常夜空、阴影般的灰紫色浮云。美慧所能够记忆的尽是消逝。晚霞正是面对消逝的逆行的悲剧。




“这才是真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说法吧,我们三天前刚放的假。”

“毕竟是东北的学校嘛。”

“夏天还不是一样热。”

“寒假不是比我们长得多?”

“这倒是。”

“东北那边的人……是真的很高吗?”

“以我的身高,在我们寝室只算倒数第二。”

小林刚好一米八,美慧是知道的。她略微仰起头看了看小林,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是啊”,也许真的有某些差别吧。同时她发觉小林已经喝完了水。

“要加水吗?”

“不用了。”

“那请你吃盐水毛豆吧。”

“行啊。”

美慧拿着小筐去后院摘毛豆了,两个人,一筐底就够了。冷开水过一遍煮熟的烫毛豆,毛豆盛在碟子里端上来。木桌是枯朽之色,木垢亦为木泽,更叫人生出亲切,然而毛豆颜色青嫩,本身也是应时的食物。美慧拿牙齿捋了一只豆荚,几颗豆子落入口中,她开了主屋的大门,端了板凳坐在门口说,“前院里的花都是我种的。”小林拿着那碟豆子坐到对面。

碎砖路边开了一团团或白或紫的绣球花,每一团花的紫也有着细微的差别,或是偏于红而呈淡粉,像腼腆地笼罩于夕阳之下,或是偏于蓝而呈现出紫罗兰色,由无数四瓣的花团围成冰冷锦缎的绣球。蜀葵与美人蕉也是引人注目的,打着层层褶皱的蜀葵花在花茎上一簇簇地开放,浓厚的深绯浅绯从中心晕开来,是异常娇艳而绝无媚态的花,花茎上生着近于稚气的茸毛,叫人凑近了就忍不住生出笑意。鲜红的大朵美人蕉则立在一旁,笼着沾湿了的红衣守着晚唐得来的美名。蓝鸢尾和白鸢尾是连成片的,嫩黄的芯子,蓝得发紫,然而总蓝不过飞燕草,白的有细密的紫点子。金盏菊一边的银叶菊即将开出黄花,茎叶尽是不似植物的纯白,也如同冬季雪花的六瓣一般精细。深红的香石竹、红瓣黑蕊的虞美人、乳黄透着红晕和洁白的大月季在盆罐中生长着,然而各种植物熟绿的向上的叶片几乎完全遮挡了盆罐,挤挨在所有的花朵之间。就是椅子所在的门边还生着几株冷白的伞状开细碎花的蛇床。

美慧指着绿色最深的一处讲,“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出向日葵。”“这一片还有唐菖蒲,不过开花的时候我已经上学去了,听说开得很旺,快到胸前,黄的白的红的粉的都有,顶头的叶子倒像芦笋。”花丛中可以见到红色的浇水的小桶、绑着葫芦的长杆。小林很惊叹地说,“没想到你还有两把刷子嘛。”美慧答,“我说是我种的,就真的只是我种的而已……当初爸爸向祖父的熟人买了花种子,问了对应的种法,回来交给我种进了土里。寒暑假的时候,这些花由妈妈来照顾,平时我们不在,则托由这里的卖花女照顾,原先也是祖父熟悉的家庭的孩子……那些时节的花也是归她的。有人说‘春宽梦窄’,现在相对着吃豆子,坐在这里,完全是夏宽而门窄啊。”

“冬天的时候来的话,应该很寂寞吧。”

“不会啊,有水仙、风信子,还有腊梅。风信子每次都因为太过旺盛而歪倒在窗台上……可惜雪总是太小,后山上积雪,只有一点点白,加上松树的倒影,水色倒变为深碧。羡慕你们在北方,有大雪玩。”

“北边的雪其实不好玩,真正好玩的也只有我们这边下大了,以前我们几个聚在一起打雪仗,把车棚上的冰吊子折下来拿在手上,还记得吗?他们那边的雪太干,像粉,抓在手上都团不起来。”

美慧想起来车棚屋檐上的一长列长长短短的晶莹的冰吊,想起来他们小时候聚在一起数“一二三”,一齐把头埋进雪里,在雪中留下脸的印子,想起来他们站在明亮的教室里对一个从异国归来的老人唱“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想起来他们残忍地在洁净的雪地上留下脚印。她还想到雪将化而未化时过路人脚下带起的污泥,那是最叫人讨厌的时候。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洁净地活着,但活着的人,总不至于嫌弃自己的肮脏啊。

毛豆吃得很快,两人中间的小碗已经被毛豆荚堆满了。美慧把碗拿去厨房倒干净了,又拿出来,说,“其实这时候,后面的菜园也已经满了,茄子、辣椒、丝瓜、黄瓜、西红柿、毛豆、豇豆,全部结出来了。有时候拎着篮子到后院,满篮子暗紫发亮的茄子、澄红饱满的西红柿、长条的绿豇豆拎回来,前院开得快要掉下来的白月季金雏菊也一并盛在篮子里,全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和在城市里逛超市时看到白玉菇也要感叹可爱、看到老人对着一罐白色水果罐头看了很久,联想到水果罐头的甜蜜也很羡慕的日子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这种时候,该想到打电话联系我来帮你吃掉才对。”

“你不是还在上学吗……我反正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最近也开始做饭了。你知道嘛,新手,速度特别慢。蔬菜太多,就开始做沙拉,鸡蛋等到五分钟煮成溏心蛋,也八切放进沙拉里。鸡肉煮熟了,白色的鸡肉被料酒和酱油染色,也放进沙拉里。一碗一碗端出来,几乎全是沙拉,爸爸看了几次就嘲笑我,说看起来像是苛求自我的人吃的健康食物。做的是很清淡,然而能够吃到食物的本味,是长寿的吃法啊。”

美慧勉强笑了一笑,“可是有一次我扎着头发在厨房做菜,爸爸走进来,看见我却说,‘像个男子汉一样’。明明在厨房里,为什么会和男子汉相联系呢?大约是厨房狭长,两人相对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气势低对方一头吧,对自己的女儿也会产生这样的感受,追根究底是衰老啊……我还记得小时候来这个房子,却是到祖父祖母家作客,家里老人都健在。我小时候见他们实在衰老,特意叮嘱,‘爷爷奶奶哪日老了去世了,记得回来找我啊,我不害怕。’老人只答,会远远保佑的,并没有更多的回应。现在才意识到,人是独立的个体,几乎每个人都无法想象并接受自己的死亡。对‘不存在’的畏惧,连垂老之人也并不因自己的衰老而减少半分。想起来他们当时愣怔的神色和有所避讳的回答,才明白过来是提及了残忍的话题……今天中午爸爸午睡前,对我说,‘女儿,帮我倒杯茶来吧’。他以往都呼我小名,是最近才叫我女儿的,这么说大约也有意识到自己的衰老的意思吧。”

小林想起来以前美慧对于自己名字的抱怨。初中的时候他们同班,放学的路上她对他说,“‘美慧’‘美慧’,我爸妈怎么给我取了个这样的名字。简直就像夏天的小贩给西瓜插上的招牌,‘甘甜甘甜’,随随便便就定下来了,也半点不打算委婉。”如今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名字不再被频繁使用的时候。一部分人必然的老去死去,对应的总是一部分人的成长,这也是他这次来找美慧时所带的困惑之一。

“你总有二十了吧?”

“没有,我十九。离二十还有好几个月。”

“居然连二十岁都不到……”小林不由得叹息。这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反应。二十岁、三十岁,都是重要的界线。如果过了十八岁还没有成人的感觉,那到了二十岁,就再没有做孩子的借口了。二十岁到三十岁,已经介乎于成长与衰老之间,会生出一些“人的一生不可重来”的感慨。“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该上班了,顺利的话大概会去路局。初中的时候看那些上班的人,完全是成人,可是现在的自己,完全是初中时候的感觉。”

“也许当年那些上班的人,心里也总当自己是孩子吧……我到现在见到‘少儿不宜’,还总习惯性地想背过脸。”

“这点我倒算是进步了。其实成人,无非就是脸皮变厚了嘛。”

“说到脸皮变厚……确实这样,以前坐在咖啡店里不点点东西,简直如坐针毡,现在就是约着熟悉的人去打牌,也觉得没有什么……”

“给你讲个有意思的人。”小林忽然想到一样的,笑着打断她,“我上的学校,同级有个家伙特别奇怪。这个人和我们是老乡,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晚上九点半睡。早上长跑五千米,晚上长跑五千米,有一回我上开水房打水,遇到他没穿上衣,那身上的肌肉,如果我和他一样的身材,简直再不愿穿上衣出门了。另外的,他一到放假就到北京上海去做志愿者。大一的时候热情地和所有人打招呼,奉承得别人很尴尬,到了大二,就已经能够恰到好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社会的气息……像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会出现在我们那样的学校里。我简直能想出来我和他去了同一个单位,过不了多久,他就成为了我的上级。”

“其实自己的一辈子都能想出来吧……前几年,我还以为自己能当一个平安女。”美慧若有所思地答。

“什么是‘平安女’?”

“其实‘平安女’这个词,也是我自己发明的……就是指容貌平常,性格平和,日后嫁入平常人家,平稳度过一生的女性。从小到大,周围人的温和和照顾,许多点到为止的善意提醒,都有这样的潜台词在里面吧,甚至连自己的名字本身也是这样。”

“不至于这么糟吧……”

“很糟糕吗?”美慧忽然十分惊异地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在室外的明亮与室内的阴翳之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显得异常郑重,是向意义的探索。

小林迟疑起来。

“其实你这么多年里,完全没变……简直是越长越小了,如果不是见面的时候你背着那个单肩包,就是混进初中高中里也没问题。像那次我想混进附中,门卫就将我拦下了,我报了老师的名字也没用,一看就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当初的样子。美慧记起来自己初中的时候,亲戚到家中来,带了杨梅。那天下午她在车站等车,用月票在塑料板上划,“我今天中午吃了杨梅。”,留下一道道很浅的痕迹。杨梅不是稀罕的水果,初中的日子也不是如何的好,却只是想在从不停息的洪流中铭记住一刻。那一刻后来真的不断被偶然想起,每一次距离上一次都有了一个新的回忆,如同波浪一样的,一浪推着一浪,在不可逆的前行中为了铭记而铭记,留下顺受与顺受,直至今日。

美慧自然不会是不变的。譬如对母亲感情的变化。她回忆起有一段时间里,母亲会在浴室里柔声问,“为何要窥视我呢?”每当回忆至此,美慧都感到难堪。母亲自己打开红木窗的一角,在雪夜里对着隔壁房间窗内的镜子自视。有时水汽朦胧,,或为妇人,或为男子,或为老者,或为孩童,或为少女,如同不同身份的窥视者。无论是生出窥视的欲望,还是有让人窥视的癖好,归根到底都是无法自足的表现啊。

母亲患有癔病,却选择生下她,她早先认为这是不负责任的体现,她一直畏惧着自己和她相似的地方,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乃至神态中最难抹去的那部分,都是需要逃避的。而到了后来,却逐渐发现她如何长久地无声地尽着自己的责任,对她也多了认可与体谅,也想着为这些自己无法逃避的、在血液中流淌的特征去寻找一种全新的可能,这大概是子女成人过程中都会经历的心态转变吧,是成长赋予的和解,也是接任与衰老的预言。然而美慧此时又发现了妈妈身上所具有的她所不具备的美,比如年龄赋予的到了下午微微凹陷的眼窝,永远合时宜的衣服。这些神秘的部分是让她微微向往而又有所困惑的。所谓的中年的忧虑,人们在恐慌什么?直到有一天,妈妈忽然掉了一颗牙齿。这颗牙齿打破了美慧这个夏天近乎理所当然的安心。岁月忽然露出了狰狞,像睡莲下潜伏已久的鳄鱼张开了巨口。

卖花女来了。她把绑着花筒的自行车停在了院子里,美慧为她盛了一碗水。花筒里盛着百合洋、桔梗、红白的月季与香石竹、一捧捧的满天星与勿忘我,散落着一些熟悉但叫不上名的染了色的花。一眼望去,车上的花叶是缤纷且旺盛的,就像永远不会枯败,就像他们的假期永远不会完,所有人都一直停留在他们的十九岁。卖花女喝完水,淋了一点水到花上,又递了几支花给美慧。“是男朋友吗?”她在美慧接花时飞快地小声问。“不是的。”美慧笑了笑,谢过了,回到了屋里,进了厨房。小林走进厨房,发现她正在斜剪那几枝花的花茎。那样粗的花茎,一剪刀下去,裸露的部分那样多,那样潮湿,简直是触目惊心。美慧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啊,这样把花插进瓶里,可以多活几天。”活着、人的由生到死本身不是更加残忍吗,就像是温水煮美人蕉,用逐渐沸腾的水去缓慢地毁灭一种具有生命力的美。不是一刀两断式的。这是更叫美慧感到厌倦的、没有说出的一部分。

“出去散散步吧。”

美慧的家在山下,并无近邻,自祖父起便性格孤僻,同村中无太多的往来。后院后有一个大湖,湖后是山。六月末,后院里的桑葚熟了,落进水中,鱼游到岸边争食。美慧说,“这时候钓鱼最好了,改天爸爸来钓,家里就会有鱼吃了。他和我说过在水面争食的是苍鱼,在水底争食的是鲫鱼……不过夏天没什么胃口,很多的时候,很清淡的瓠子汤泡着饭就可以解决了。昨天吃饭,瓠子汤完全盖过了米饭,忽然又想起来小时候幻想汤是湖水,上下米饭的凹陷是水面上下的洞穴,而自己是在改造或者探险什么的,每到这种时候,总是吃得特别慢,要被家人骂的。”水边的蒲草结了蒲绒,蒲绒点燃了可以熏蚊子,芦苇也已经一人多高。美慧对小林说,“秋冬天过来,可以看到窗外有一大片白芦苇。虽然听起来怪奇怪的,但芦苇穗子成熟时的纯白配着房间里鸭蛋青色的电风扇,会给人一种等同于安宁回忆的感觉。”

他们沿湖而行,迎着夕晒,在茸茸的草地上看见了落花,都觉得很美。美慧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对男性说出这样可有可无的发现;小林想说出来,然而在下雪的北方学机械太久,一时间找不到语句表达。两个人的迟疑却同时被对方感知了,潜台词是:落花是很美啊。都是附和的语气。   

一是夕阳,一是落花,是凋零中的凋零,也是暮色中的暮色,是汲不够扯不住的丝缕的金光,也是层层交叠的渗入木槌的胭脂,都是颓败,然而这颓败也是转瞬即逝的。好的东西,连颓败、连失去的过程都要珍惜。小林想起来自己多少还有所争取的时候,大概第一次总是最为纯粹,所以到现在依旧记得。他对美慧讲,“我到底又加了涵清的微信,把她屏蔽了,还是忍不住点进去翻,看她最近过得怎么样。”美慧答,“你要是不翻才奇怪呢。”

“毕竟是初中时候的初恋啊。”

“那以后结婚了怎么办?也继续翻下去吗?以后孩子去上大学,把他叫到身边来,告诉他,‘来,儿子,临走前看一眼,这是爸爸暗恋了二十多年的女神’?”美慧开玩笑地问。

“以后总会不同的吧……”

“然而是明年就要上班的人了啊……实在不知道上班是去做什么。”

“等我到时候上了班就来告诉你好了。”

“行啊,希望上班像小游戏那么简单,就是看见一个点过去,按一下按钮就好了……”

小林笑了笑,“那希望如此。我寝室有个室友,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宠女朋友简直宠得变态的那个,又分手了。”

“怎么?”

“这个女朋友虽然不像以前的那些一样粘他、什么麻烦事都交给他做,也没什么不合理的要求……”

“那怎么会?”

“就是那个女朋友太不粘,他有一天一想,‘我这样和单身有什么区别?’,就又分了。”

“这么说来……居然也很有道理。”

又是一片落花,美慧想起了校园里日本晚樱的落花,同样也是小时候家门前的落花。

“我这辈子……应该不会结婚了。”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怎么?你想做隐士?我看你现在越来越有这方面的倾向……”

“哪里是,整天种菜啊、除草啊,我做事情又慢,又喜欢逛超市,又讨厌那种蠕动的虫子,哪里有什么诗意啊理想化啊之类的,人总要吃饭吧。我也没这方面爱好,现在只是趁着二十岁之前的尾巴偷一点小孩子的清闲而已,整天呆在这里,只要看到超过十米的、树叶颜色很深的林子就很开心,也能够坐在窗前听毫无杂音的潇潇雨声……但这种时候想想未来,也总要意识到自己要对自己、对他人负责任了吧。一个患双相障碍的人,就连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都是很困难的事,又怎么能对身边的人负责呢?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

“……其实要不是你得了,我还真以为这病和疯子一样。”小林望着远方山脚的杉树说。

“理智并没有受到损伤是一种幸运,更多的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折磨。看到电影里演的那些给别人添麻烦的疯子被冠上‘双相’,心里总是很难受。还有期末的时候,同英语口语班居然有小组的展示是朗读心理疾病者的求助信,煽情地模仿和夸大,他们脸上的、语调中的痛苦都是空洞的、无谓的,利用别人最后时刻放下隐私的绝望以获得成绩,有时候正常人真是残忍啊……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被感动、被激怒,愿意寻找方式宣泄,而丝毫不在意过程的虚实与对错。”

“有一次我在学校的时候,独自去精卫中心找医生开药,一旁坐着等号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两个人一直在争执,其中的一个争到最后哭着说,‘我现在陷进了一个泥潭里,根本不可能走出来。’;另一个说,‘其实谁都在泥潭里,中国就是一个大泥潭!’。他还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孩子其实都希望我们俩不要在一块儿,因为我们一到一起就要吵架。’我坐在旁边,听了简直想哭——那个孩子的童年经历和我简直一模一样。他们一定想不到他们旁边坐着的人就是他们孩子十几年后的样子,复发时一个人瞒着父母,和他们一样的坐在精卫中心的长廊上。

我去看病的时候,一对母子走进来,儿子出现了幻听,母亲憔悴瘦弱又邋遢,头发白了大半了。儿子向医生诉苦,说他妈老喊他精神病,医生便谴责她太啰嗦,不该这么讲儿子,她愤愤地朝门外走去,挥着右手大声地说着,‘我不管了!’,临到医生开医嘱,她又终究放不下,急忙跑回来接过单子,问相关事宜。儿子出门后,最终拒绝服药,不听医生的话,母亲只好跑回来求办法,当听到医生说可以住院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就愿意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分离了。世界上每天都上演着无数场真实的悲欢离合,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爱的方式奋力追逐,然而能够真正追逐到的,却始终少得可怜,被爱者的不断逃离化为无尽的负罪感,爱已经成了对双方的伤害、持久的心酸,根本辨不清付出与亏欠……”

美慧回忆起医生温和地对她说,相信我,我们一步一步来,要先解决自己的问题,然后再回归到社会。她想起来一位老人曾经建议她,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在船上度过一段时间,最终可以回家。她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在船上见到的浑黄的流淌的江水,青碧的山色,山间巨大的石佛,过船闸时高高低低的仪表,不远处金鱼形状的船只。她无数次梦见类似的景象,梦见她在交错变换的时空中穿梭,奔跑着踏上一艘艘摇摆着的船,掀开一面面遮掩着未来的红帘,帘后或是极浓的弥漫开来的云雾,人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或是生满花草而石座排布诡异的庭院,或是多迈出一步就要坠入的深渊,或是木门后男女偷欢,男人发现她偷窥后披衣起身手执匕首追赶,或是绘满可怖眼睛的几人高的石壁……她四处寻找着出口,只能看到悬挂在高处的寓意着惩戒的绝无宽恕的审判,那是无出口的令人窒息的困境。她正坐在小林面前。她的思绪又逆江而上,回到极深的内陆。

“看病地方的对面是音乐学院,傍晚的时候有许许多多的女孩子在校门外,她们如此年轻,面庞与灵魂在夕阳下都显得如此饱满、快乐而洁净。那一处的纵头有透着光的通道,走着的是一群抄近路的小学生、和孩子并行的父母、推着自行车接孩子放学的老人,孩子穿着短袖校服,用童音讲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们都在明亮之处。横头背光的地方,是一群争执不休的时而听见哭泣哀嚎的人,空气中混杂着霉与汗的气味。这三面,反差鲜明,又汇在一处。在这样的人流之中,我觉得人生如果不是一场戏剧,还能是别的什么?然而我们是秋日里古树上的苔藓,是树下的枯叶,缺乏水分与生机的,始终仰望着绿叶间殷红的果实。幸福都是别人的,像我们这种人,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我们的灵魂是拉长了的形状,是伸长了双手想要去抓住一点可望不可即的幸福,是死了已经千年了、干瘪了,也想去抓握的、最终一无所得的粉末。

如果只是自己就算了,双相还听说会遗传,虽然依旧活着,但选择自己一个人,总比几十年后听着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躺在床上流着眼泪对父母大叫,‘我要杀了你们’、‘我恨死你们了’、‘为什么要让我来这世上!’好吧……现在想到自己发病时说的那些话,还感到毛骨悚然,简直是被鬼怪附身了才能说出的、充满了罪孽的话啊。想要做平安女,可不能有这样的鬼怪,从此一代代地背负着罪过,再也见不得光明……也只能自己一个人了。”

“没想到会严重成这样……”

两个人都沉默着行走了。

家中无人,父亲大概是从卖花女那里听说女儿来了年轻朋友的消息,已经出门去了。他最近在迷做数学题之外,又爱上了画画。美慧把各窗边挡暑气的布帘笼到两旁。气候其实尚未炎热起来,凭的仅是美慧一时的兴致。美慧在家中的行为与其说是自由的,不如说是由父母小心纵容着,以维持相对稳定的现状,营造出一种和睦甚至于愉快的假象。这是家中所有人都明白而选择刻意忽视的的暗面。他们的生活是一个表面新鲜而内里腐烂的苹果,总存在着“不对”的地方,这一部分无法言明,但它的存在本身始终是一块无法回避的暗影,像人体内的恶瘤,虽不暴露在外,但疯狂地生长,在极细微处显出异常,积聚着惊人的毁灭的力量,足以摧毁人心、生命与生命之间看似坚不可摧的联系。一家三口是植物与房屋中间最为脆弱的。他们是三只蜘蛛,结成了一面迎上风也会颤的网。生活的每一秒都维持着延续的姿态,也可能在任意一秒戛然而止。屋子里透进了单薄的日光,稍微的明亮起来。帘子也是薄的,有颜色浅淡的花样,是美慧自己裁的,裁长了,一直拖到地上,有风的时候连成一道狭窄的长廊。她走到厨房里,看见电饭锅已经跳档了,就切断了煮饭的电源。后院的地上还晒着苦瓜干,绿皮里包着红黄瓤子,颜色越晒越淡,一片片的。美慧把苦瓜干收了回来,对小林说,“晚上我们出去吃吧。”

“这附近还会有店?”

“拜托,并没有那么荒僻好不好。并不是在苦行啊……”

其实还是有一点荒僻的。等到小林和美慧快要骑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小林在山野间看到一个小巷,在那样高的天与山的轮廓间显得很低矮,然而有大面的橙色的灯光,人声吵闹,灯火通明的,在夜色里简直像奇迹一样。如果一生都生活在山中,唯一聚会的地方在此,当然令人感到悲哀,然而此番前来,临时作乐而看到这样的景象,则完全就是浪漫。

他们把自行车停到路边,进了一家小店,一人要了一份炒饭,一罐白啤。美慧担心小店的卫生,借口帮忙进厨房去和老板娘一并洗菜洗碗筷,抬头发现台子上有一个用空了的花露水瓶。青色的细长玻璃瓶里插着枝子,绿叶间结着红色的圆圆的果实,很像是火棘,然而时节并不对。炒饭端上来一大盘,饭里有青菜、包菜、蘑菇、胡萝卜、肉丝、腌火腿、鸡蛋……几乎什么都有,老板娘是随意的人,似乎把厨房里所有的蔬菜都一并炒进饭里了。

“没想到还蛮清丝的嘛。”

“还记得方言啊。还以为你去了东北,语言体系都变了呢。”

美慧一面吃饭,一面和小林提起厨房奇怪的果子的事情,小林又想起来美慧家中花瓶里的插花,花叶在乌黑的头发之上显得很美,那如果盛到乌黑的花瓶中呢?错乱感会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凉的距离感,让温和而单薄的花草如同兵戈与废土中唯一的生命,生出凛冽之意吗?会让带着生命力的繁美隐入更深处,如同暗室中画上血肉饱满的婴儿,带着蕴藉与深意吗?还是囚禁之下更显柔弱,花茎微曲,惹人爱怜呢?若是用了那种黑到极致、可以吸纳光线的古瓶,那么插入花束,似乎寓意着死孕育了生。然而之前所见到的前院中所有具有生命的花草,不都在生的旺盛中同时孕育着死吗?

美慧说,“说到插花,其实梵高很会插花,无论是脑海中的,还是眼前的。或者说,他一直很幸运的被擅长插花的人围绕着。你看他画的那些花。传统的东方欣赏黯淡与柔和,欣赏浊中的光泽与厚重,批评西方明丽闪烁中的浅显与乱人心神。然而花原本在明亮之中,花每一轮的新生、绽放与美都在黑暗的凝重与深沉之上。我喜欢梵高带着情绪的画,喜欢他画里的宣泄、色彩的浓郁与激烈的对撞。我也是生了病之后,才又一次理解他的画,高度危险期的状态是通往另一角度理解的一把钥匙。有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自己脑中的每一根弦都紧绷着,随时可能断裂,就在那时我隐隐约约地想起来一幅画,后来我找到了,发现正是梵高的《乌鸦群飞的麦田》。当时就觉得,就是那样的,如此精确,在没有别的更多的解释了。金色的麦田、分叉的道路、暗蓝色的压低的天空、面对隐约的灾难预兆躁动不安的飞起的乌鸦,所有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高低剧烈起伏的情绪、对立、挣扎、撕裂,不祥的预兆和面对极限已至的抉择,都被鲜明的色彩完完全全地直呈。如果不是疾病,它只是无数幅画里普普通通的一幅,但从此之后,它独一无二,再无替代。




今天你看院子里开得热热闹闹的花,挂画鲜艳的颜色,我从来都不喜欢节制,连留白也不要。要是好,就挤挤挨挨的,让它好到顶,哪怕是繁杂得失了协调、毫无格调,也要聚到一起,就是这样近于强迫的审美。如果真的只是情绪崩溃了,如果可以发泄的出口,可以毫无节制地哭下去,也是类似的幸福。然而不是如此啊。最难受的时候,根本无法容忍自我,一个人独自发急发闷,从未感到如此隔绝、无助、绝望,谁也不相信了,相信谁也无用,只是坐立难安的,感到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哭也哭不出来。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人真的不是任何时候都有路可走。

小林听的时候,除了吃饭,就看她垂下的上眼睑,它们泛出很淡的红色,像两瓣花瓣。他还看她细长的白色的鼻子,灯光下鼻子的两侧有两小片阴影。它们透露出的完全是温和,没有任何发狂的征兆,人的精神无迹可寻。

美慧喝了一大口酒。

“根本就不是情绪需要无节制地发泄,而是一种界线过于分明、即将到头的无解的困境。这种病太猛烈了,横冲直撞的,随时都可能束缚不住,简直就是为了完全摧毁一个人而存在的。我们下一次见面,也许是在这里,也许在医院里,也许永远见不到了,这里就是最后一次,都有可能。心中有诸多厌倦,如同深潭也罢了,潭下有恶龙,才真正让人感到畏惧啊。”

“其实我和你说这么多,你也没办法完全理解吧……没关系。疾病留有理智而又操控理智,疾病中特有的感受,祈求的从来就不是得到共鸣,而只是希望别人能够承认,我们也是在活着,同所有的生命一样。疾病作为生活状态的一种,恰如同花草作为易逝而轮回的生命的一种。海棠一面对应着死和隐藏在黑暗中的毁灭,一面对应着活下去的信念;风流一面对应着美的丰盈,一面对应着伤人的清寒;烛火摇曳下的光与影可以交叠,镜与灯可以兼容。我们并非是劣人一等的、妖魔化的、伤害他人的、必然与被抛弃、、毒品、苦难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只是在与自我抗争、在以难以言说的自己的方式生活。就比如我,医生和我都在努力调平双相的天平。虽然‘今生今世’之类的说法,于自己也好,于他人也罢,自知是不可指望的了——光是高涨期和低潮期的自己就不是同一个,但也因此去抓住现时,就是当下,活着一天就是一天的我。这段时间也开始做饭,总想着去犒劳一下当下的能够把握的真正的我自己啊。其实无论是双相,还是在候诊区讨论‘中国就是一个大泥潭’的焦虑的夫妇,乃至所有的正常人,饮食三餐都是活着的基本。对于我来说,长久地活着不可想象,但下一顿饭,还是可以落到实处的啊。”

“你能这么想挺好的……行一日算一日,大约也是活着的一种吧。”

“是我得以活下去的信念。谢谢你今天听我倒苦水……和我短期相处也许是不错,不过到底是处于平稳期……以后不要相信我长远的承诺就是了,说不定哪天就变卦了。”

“果然是酒后吐真言啊,不然我以后说不定还真要被你骗几次。”

“得啦!只有今天!”美慧喝完酒,显然变得开心起来,整张脸都泛出美丽的红晕。

这一晚月色皎洁,小林和美慧骑自行车回去的路上,月亮照着山间的小路,地上覆霜一般白得发亮,又如水银流淌,像是委婉的情话里的景象。他们向前骑着,一先一后,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星如萤火,在树木的叶片间显现,他们前方的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就停留在不远的高处。美慧说,“小时候听到的爬着梯子上月亮的故事,没想到是真的。”一个已经消逝的世界正在复生。她飞快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爬上了通往月亮的长梯。她爬了两三步,回头对脸上铺洒了一层月光的小林说,“你到底来不来嘛?”小林的眼睛里映着两轮同样圆、同样映照了千万年的古老的月亮,散作无数细密的光点,像无数的星辰扑打着翅膀从黑洞中飞出。他的瞳孔比夜还要黑要深。他丢下自行车,在这个世界初夏夜晚最后的寒意里爬上了梯子。深夜里木板与草绳连成的梯子摇摇晃晃的,小林和美慧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化作两个小点,像天边飞过的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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