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滩-2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第二天吃过早饭,姜荣跟女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先上我表哥家,看看他想不想要刘圩。姜荣说的表哥,名玉湘字若卿,是董家二爷跟前的,跟姜荣是亲表兄弟。姜荣的大姑,也就是姜文谭的大姐,在娘家闺名叫素娥,嫁给董家二爷董金琛。姜董两家都是徽州藉,世代通婚,这回结的姑表亲,是亲上加亲。董玉湘是董金琛的长公子,虽然大排行是老四,但是长房的大爷早已举家南迁,眼下董玉湘是董家玉字辈当中的老大,是火字号盐号当家的。

姜荣这话说得名正言顺,杨婉罗不好不答应。杨婉罗在信上说的明白,董家想请姜荣下海的是七哥。七哥名玉洲字子山,是董家吉字号当家的,跟董玉湘是叔伯兄弟,论起来,同姜荣是拐弯亲戚。出面请姜荣下海的是七哥,不是表哥。姜荣说去找他表哥,言下之意是谈旁事情的。杨婉罗晓得他玩心眼子,没点破他。

板浦街的盐号子,差不多都开在盐河两岸。火字号在河东,顺着东大街走到河底,往南拐第二家就是的。门脸不大,门朝外两开间,一间过道,一间柜面。再往南两间门朝里开,外头连窗户都没得,光溜溜砖墙整面到顶。南山头有个巷子,通往后头货栈。这巷子是火字号跟吉字号共用的。巷口南头,就是董玉洲家吉字号。姜文谭原先就火字号的坐办。姜文谭歇下来之后,“板浦六骏”之一的朱治平接了班。朱治平是姜荣的大师兄,两人又一起在赣榆同过窗,交情很不一般。姜荣在火字号门口一露面,朱治平就迎出来了,拉着他直奔后堂屋。

姜荣从小没少来玩过,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穿过过道时候,两眼往里一扫,发现迎门柜台后头还是那几口盛盐的大缸,墙上挂的那一溜排秤杆子、秤砣也同从前一模一样。进到后头堂屋,桌椅摆设也都没变,唯有条桌上多了一台簇新的西洋式自鸣钟。

他将一愣神,表哥董玉湘打东头屋里出来,笑呵呵拉他手说:“哎呀,欣然哪!你来太好了!赶紧坐。来人呀,看茶,上烟!”

董玉湘是个矮胖子,比姜荣大十八岁。六岁那年,板浦街闹长毛,有颗炮子打到董家后花园,把他屁堂骨削掉一块,从此落个毛病,走路老往一边歪。所幸不太明显,外人看不大出来。他还有个地方跟常人不一样,就是眉毛。他眉毛又黑又长,一直耷拉到眼皮子上。有人说这叫长寿眉,有人叫富贵眉。看相的说他眉毛长顺,主兄弟和睦。

看见姜荣来了,董玉湘很高兴。他开口没说旁的,先夸奖起他三舅来。说他三舅主事那些年,火字号那真叫火哇,整天生意兴隆,日进斗金。盐号这座院子,还有后头老宅子,有一大半都是那些年翻盖的。董家在河南头东范庄、小王庄那几十顷地,也是那些年新添置的。到现在他们董家,都还吃他老人家攒下来的老本哩!董玉湘说话好挑眉毛。大概眉毛太长了,有丁碍事,说几句,就往上挑挑。夸过他三舅,接着又夸朱治平:“秀峰不错,得着我三舅真传了。这个年纪能在盐号挑大梁的,在板浦街没得几个。像秀峰这样能游刃有余的,更是凤毛麟角。”

秀峰是朱治平的字。他从小跟他大念书,念了十几年,连秀才都没考上,二十多岁还是个童生。他自忖不是块读书料子,一跺脚,下海跟姜文谭学生意。从跑街做起,一直跟着姜文谭,一步步往上熬,直到姜文谭歇下来,他接手当上坐办。能把自己看透的人不多,看透又能毅然改弦更张的更不多,朱治平算其中一个。

说完朱治平,董玉湘又说到老七董玉洲。董玉洲的吉字号生意一直差强人意,让董玉湘不无担忧。董玉洲好玩,生意上事情不大过问,全交给坐办程正铎打理,自己当甩手掌柜的。同那些吟风诵月的风流公子不一样,董玉洲喜欢玩新鲜的洋玩意子,什么文明棍、雪茄烟、金怀表、千里眼、珐琅瓷什么的,总之从前没见过的东西,他都欢喜。他出门常坐的马车,就是从上海滩买来的西洋货,前头两个小轱辘,后头两个大轱辘,顶上篷子能收能放,前头立柱上还挂着洋蜡烛灯,要多拉风有多拉风,在板浦街绝对是独一份子。搁从前倒也罢得了,反正手里头有盐票,横竖饿不死。这几年不行了,板浦街垣商的格局发生重大变化。原先两百年来垣商基本都是徽州人,但是道光年间两江总督陶澍“废纲兴票”之后,允许其他商人经营盐业,徽州盐商一统天下的格局就打乱了。板浦街出了一家姓赵的山西人,从钱庄转行干盐号,几十年下来渐渐成了气候。尤其最近几年,赵家轮到第三辈人当家了,出了个赵圣晴,各落伸手,明抢暗夺那些没落徽州垣商的产业。像董玉洲这样成天不问世事,怎能叫董玉湘不担忧呢?

姜荣这几年虽然在家时日少,板浦街上发生的一些事情,他多少还是晓得的。尤其打京师回乡以后,虽说人在圩下,毕竟离板浦街不远,声气相通,赵家这些事情,他差不多都听说过。赵圣晴从小同他一块在朱先生家念书,不仅年岁相当,还有同窗之谊,彼此可谓知根知底。要说资质,两个赵圣晴也未必抵上他姜荣。但是人家家底厚实,生发容易,这是他姜荣没法比的,只好望洋兴叹而已。他赵圣晴有能耐,手伸到天边也不碍姜荣事情。但是要挤占董家产业,姜荣就不能不关心了,毕竟他们两家是姻亲。他跟董玉湘虽是亲表兄弟,一来两人年纪悬殊太大,二来又是东伙关系,姜荣从小对这位表哥有点畏惧,倒不如跟三爷家的老六、老七亲热。听董玉湘说的意思,赵圣晴可能要把算盘打到董玉洲头上了,姜荣怎能不上心呢?

“你们有什么打算哇?”

他这话问的董玉湘直挠头。为这事,董玉湘同族里人商量过多少次,同几家盐号管事的先生更是反复商量过。商量来,商量去,各人都说应该联手,单打独斗怕弄不过赵家。联手就算斗不过他,联起来个头大,赵家想吞,一口也未必吞得下去。

姜荣听了暗笑。还没交锋哩,自己倒先软下来,等着人家来吞。这要是出去打仗,哪有不败的?他正盘算着怎法说,就听见外头有人大声询问:“人呢,人呢?”

屋里人一听声音皆笑了:“老七来了。”

 

老七是董玉洲在董家兄弟当中大排行。董家老祖太爷董焕,前后共生四个儿子,大太爷金瑞是两榜进士,先任山东牟平知县,后累升至浙江布政使,一家老小后来都落户在杭州。二太爷金琛是贡生出身,闹长毛那会子,先在江南大营襄赞军务,长毛平定后,论功授太常寺少卿,因病一直未上任。三太爷金瑶是捐纳监生,不过没走仕途,一直在家主事。老四金珩在板浦闹长毛那年守城战死得了,享年才十九岁。到了金瑞这一辈弟兄四个,一共生育七男五女。大太爷家三男两女,二太爷家一男三女,三太爷家三男一女,老四死时还没成家,也就没儿没女。大太爷举家南迁过后,董家留在板浦的,就剩二太爷、三太爷两房头。二太爷家玉湘大排行老四,三太爷家长子玉涟、次子玉清、幼子玉洲,在大排行中分别排在老五、老六、老七。玉湘虽然大排行老四,但是大太爷这房头搬走得了,玉湘就变成“老大”。等到玉湘长大,老一辈主事的三太爷金瑶,把董家盐号一析为二,主店火字号交给玉湘。三太爷担心伙计欺他年幼,专门把舅太爷姜文谭留下来当坐办,替他撑腰。三太爷自己在下首开个小门面,单独经营,就是眼下的吉字号。他三个儿子里头,玉涟体弱多病,不能主事,整天在家跟厨子琢磨变花样弄好吃的。玉清考中进士,先授翰林院检讨,后迁侍讲,常年在京当官,从来不理家政。三太爷百年之后,只得把盐号交给老七玉洲。

说“只得”,是因为三太爷早就看出来了,老七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是盐号总归不能让给外人,老五老六又不问家事,这才不得不交给老七来打理。老四比老七大十三四岁,在三太爷眼里头,老四沉稳老练,办事牢靠。三太爷临死跟老四托孤,万一老七真干不了,火字号就把吉字号并得了,千万不能叫盐号落到外人手里头。

其实董玉洲并不像他令尊想的那样一无是处。从前之所以不行,是因为有他令尊压着,让他无法施展,也用不着施展。等把盐号接过来,上头没人管,董玉洲就开始崭露头角了。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在淮盐跟井盐争夺引岸时,抢先出手,一举收复失地,使淮盐在湖广得以重振雄风。

自打黄河夺淮以后,淮河以南,海水年年东退,淮南盐场卤水越来越稀,产盐量一年比一年少,有的盐场干脆不熬盐了,改种棉花、油菜。淮盐产量减少,井盐、湖盐趁机侵占淮盐引岸。私盐也到处泛滥,有的州县甚至堂而皇之卖私盐,官家都没法禁止。本来,引岸哪,私盐哪,这些都是该运商操心的事情,垣商只管把盐从圩下收上来,卖给运商就行了。后来发现盐卖不动,囤在盐坨里又变不成银子,垣商皆着急了。有人跟运商联手上引岸去察看行情,想法子对付井盐,打击私盐,盘活淮盐引岸。这一来,董玉洲好交朋友的才能,就发挥出来了。

董玉洲头一站到湖北咸宁。跟他一起去的运商老顾常跑这码头,人头熟,一到咸宁直奔县衙。董玉洲以为他要请知县吃饭,兴冲冲跟在他后头。哪晓得老顾找的是主簿。找主簿也没错,主簿是县里的盐务主管。但知县才是一县之主哇!董玉洲不高兴,当着主簿面又不好说,只得赔着笑脸应酬。谈到正事,主簿为难了。眼下咸宁街面上,井盐跟淮盐差不多平分秋色。到乡下,管你井盐、淮盐,凡是官盐都没人认,老百姓全买私盐。衙门管过,没大用。主簿说:“我总不能天天盯要盐上吧?还有旁事情哩,钱粮、税契、人丁、屯垦、应承,差事一个接一个,哪天办得完哇!”董玉洲一听,头大得了,把老顾拉到背静落头说:“找这不当家的有什么用哇?走,跟我去见县太爷。”老顾无奈地说:“我也晓得该找太爷哇!不是跟人家没交情吗?”董玉洲说:“交情哪来的?你不找人家,一辈上也套不上交情哇!”他大马金刀闯进县衙,走靴筒摸出两张银票,悄悄塞到公文下头,低声告诉知县说,晚上换便服上醉烟楼喝花酒。董玉洲不孬种,咸宁特产桂花酒,他一人喝下去两坛子,把太爷高兴疯得了,搂着他直喊七弟。过两天,县衙帖出告示来:咸宁乃淮盐引岸,凡销售他盐者,一律以私盐论处。随后,不分皂班、壮班、快班,全县衙役轮流下乡缉拿私盐。衙役得令如狼似虎,很快把私盐窝点抄的抄,铲的铲,扫荡一空。主簿催促老顾,叫他加倍往咸宁发货。

第一站大获成功,董玉洲同老顾得意洋洋直奔下一站嘉鱼。不料嘉鱼县令是个慢性子,而且油盐不进,随董玉洲怎法跟他软磨硬泡,都没回应,花酒素酒一概不喝,古董银票一律不要。老顾绝望了,收拾包袱要回家。董玉洲不死心,天天蹲衙门口转悠。转着转着,他转出门道来了。他发现这衙门有桩怪事,百姓告状,升堂的不是太爷,却是师爷。一打听,原来这师爷是带肚子的。县太爷苦熬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熬出个七品顶戴,无奈家穷,没钱上任,师爷帮他出盘缠,这就叫带肚子师爷。拿人钱,服人管。太爷上任以后,整天在园子里头种菜,公事全由师爷料理,得的好处五五分账。晓得原委之后,董玉洲后悔的直拍大腿,怪不得太爷在菜园子里头见他哩!赶紧叫老顾备上礼品,去走师爷门路。这下子一通百通,水到渠成,没费劲又把嘉鱼县拿下来了。

徽州人受朱夫子熏陶,向来号称诗礼传家,经商之余皆欢读书,董家人也不例外。书读多了,难免迂腐,同人相处皆温文尔雅的,虽然不伤和气,但是总让人感觉寡淡,不好亲近,难成知己。董玉洲算是例外。他从小不好读书,整天调皮捣蛋,耍钱、听戏、追小大姐,样样在行,一点不像董家人。没想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骐骥騄駬,各有各用。紧要关头,靠董玉洲冲锋陷阵,把引岸一一疏通了。各家见这法子管用,纷纷把能员干将派出去收复引岸,淮盐又源源不断往外送了。

董玉洲为董家立下大功,没人再说他闲话了。他在外头花天酒地,各人也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没看见。他生性不是看家守室的料,根本没耐心在盐号里头坐着。他在外头做么呢?他有两大爱好,一是玩洋玩意子,二是捧戏子。这都是烧钱的,穷人玩不起。他家是垣商,有盐滩,有田地,吃喝不尽,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子,不差钱。

洋玩意不说了,捧戏子更是要花大钱的。捧什么角,要看各人喜好。董玉洲跟他们不一样子。他是看人捧角,说穿了,好的是色,所以有时候捧花旦,有时候捧青衣,有时候捧小生。反正唱戏都是男的,捧哪个都一样,只要看中就行。年幼戏子陪客人打茶会,在梨园行早已习以为常。这些戏子有个雅称,叫“歌郎”,年龄一般在十一二到十五六岁之间,陪客以唱歌唱戏为主,偶尔也有伺寝的,但一般只局限于跟老斗,普通客人是享受不到的。歌郎遇上好的老斗,幸运的可以成为良师益友,差点的能帮脱籍,再不济就是多挣几个钱。在京城,这叫逛堂子、打茶围,也叫包像姑、包相公。到板浦街人嘴里就难听了,叫“子的”。板浦街人,尤其乡下来的人,说话粗鲁,操你妈、日你奶奶这些村话,常挂嘴边子上,不算骂人的。哪个要挨人骂句“子的”,那窜上就翻脸了,能把那人追下二里地。

跟董玉洲相好这个戏子,姓徐,名叫梅香,是扬州绮云堂的歌郎。董玉洲大闺女上头那年,同扬州盐商黄仲晦家三少爷订下娃娃亲。董玉洲好玩,常上亲家来走动。黄仲晦晓得他好捧戏子,投其所好,带他上绮云堂打茶会,有幸结识这个徐梅香。徐梅香九岁入行,在绮云堂跟师傅学青衣,也学花旦,十岁就登台唱戏,扮相端丽,唱腔清脆,很快就小有名气。结识董七爷那年,他才十二岁。也是这两人有缘,一见面彼此就惺惺相惜,不忍分离。一来二去,两人浓情蜜意,如胶似漆。后来徐梅香又跟人学昆曲,练武功,唱念做打,样样精通。董七爷对他也越来越欣赏,为了成就他一番事业,替他从绮云堂赎身出来,搭进扬州有名的戏班子“三喜班”。

三喜班班主叫费二光,是唱老生的,在扬州早已成名,有个绰号叫“赛三胜”,意思说他唱功好,赛过京城名家余三胜。费二光不光戏唱好,心眼也灵光,见徐梅香背后有这样殷实大户撑腰,便格外用心栽培他。得到名师指点,徐梅香更是如鱼得水,技艺突飞猛进,很快在江淮一带崭露头角,成为扬州有名的旦角。有这样的名角,三喜班也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生意比原先红火多了。不论到哪块,码头大小,都能站住唱上几十场,有时甚至连唱一两个月。董玉洲跟徐梅香依依不舍,三喜班到哪块,他就跟到哪块,莫说家务事他不管,就连盐号生意也全掼给程正铎,真正成了“甩手掌柜”的。

世事都是物极必反的。董玉洲实在太放纵了,终究要有人出来管他。今年过年那会子,板浦街几家垣商联手请三喜班来唱戏,各家轮流,前后一共唱十二天。三喜班把整个蓬莱客栈全包下来,班主带着徐梅香住在小跨院梅园里头。这里来往人少,既干净,又僻静。董玉洲乐不思蜀,整整在梅园厮混十一天。到第十二天,风声透进内墙了。七奶奶听说七先生这么多天没回家,是在外头包相公的,勃然大怒,把家里所有老妈子、丫头、护院的、打杂的一齐喊上,乘一顶小轿子,叫轿夫直接抬进梅园。七奶奶真急透了,顾不上身份,一进门就大声吩咐下人:“把那的逮着!”客栈老板看见他们这么多人,尤其几个看家护院的,一个个横眉竖眼,根本不敢上去拦。还好董玉洲跟徐梅香得信提早跑得了。七奶奶进来没抓到人,气得把屋里东西全砸得了,就差没拆房子。七奶奶是文雅人,过去从没动过这么大肝火,回到家就病倒得了。董玉洲觉得对不起她,回家跟她赔罪,又亲自侍奉汤药,将功补过,才把事情弥缝过去。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过多久,董玉洲又跟徐梅香好上了。好在三喜班都在外地跑场子,七奶奶眼不见为净,也就管不了那么些子了。董玉洲经过这一闹也有所收敛,在外头疯几天过后,赶紧回来再老老实实过段日子。

 

董玉洲一来,屋里顿时热闹了。他等不及坐下来,上来就责怪姜荣,回来事先不同他说一声,好派船去接。姜荣说不值得那样兴师动众的。董玉洲急眼了,说:“怎不值得哇?你是我专程请来的咧!派船去接你,表达我心意嘛!”

董玉湘不欢喜董玉洲这套做派,在旁边听得眉毛都要拧出水了,赶紧招呼他坐下来:“将才正说到要紧落头,给你一打岔,说什么都忘记得了,还净说那些没用的!赶紧坐下来呗。听欣然的,还听你的啊?”

董玉洲挨顿抢白,撇嘴在东板壁跟前一张柞木椅子上坐下来。跟他一起来的程正铎,默默往西板壁踱过去。原先坐西边头一张椅子上的朱治平,赶紧起身给他让位子。老程按住他,叫他莫动,一屁股坐到旁边。小跑腿的飞快递上两碗茶,又把烟箥箕端过来,替他们装烟。

“我有言在先噢。我在圩下教两年书,每天听风弄潮,几乎与世隔绝,耳目闭塞,消息也不灵通,说话要是不合时宜,你们不要见怪哦!”说过一番开场白,姜荣给他表哥出了主意:“开公司”。

正要解说什么叫公司,董玉洲抢过话头说:“公司我晓得,就是洋行,上海滩多少年前就有了。我这个怀表啊,马车啊,都在这些洋行买的。洋行里先生叫买办,穿跟洋鬼子似的,一身洋装,脚上皮鞋,手里还拄根拐棍,就是后脑勺比洋人多根辫子,有窍死得了。嘿嘿!”

董玉湘嫌他多嘴,将他军说:“那你说说,公司怎法开哇?”

董玉洲一下咕嘟嘴了。

董玉湘说:“公司这东西,我在新闻纸上看过。什么太古公司、怡和公司,这司那司的,确实不少。不过这葫芦里头究竟卖什么药,我一直没弄明白。欣然,你说开公司好,究竟好在哪块丁个,怎法开,哪个来开,能不能跟我们叙叨叙叨?”

说起公司,姜荣话就多起来了。他从大清国第一家公司英国人开的东印度公司说起,详细解说公司的发起、招股、运作、分红等等有关事项。又说到他先生张謇,在通州开办了大生纱厂,最近又开办了一家垦牧公司。后来又说海州也有人开公司了,这人就是在板浦教过书的沈云沛,现任翰林院庶吉士,在云台山上开办了一家树艺公司,在山上种树。最后他说:“开办公司是大势所趋,往后走这条路人多着了。尤其盐场,迟早要走公司这条路。再像垣商这样弄下去,淮盐就毁得了。”

各人如同听天书一样,一会云里,一会雾里。等姜荣说完了,董玉湘见各人都一脸疑惑,争着想要发问,抢先拦住他们说:“莫急,我先问一句。欣然哪,你说公司这好那好,里头那么些弯弯绕,我一时也弄不明白。你说这两位先生,我们也都晓得的,都是名闻大江南北的名士。既然他们带头办公司,那公司这东西笃定错不了,是个好东西。不过它究竟好在哪里,你能不能简单点点呢?”见姜荣有丁为难,他更明了地说:“你说公司可以印股票,上外头募集资金。哪个愿意拿白花花银子,买那张小花纸,这个我先不管。他爱犯痴犯傻,随他犯去。公司募来这些钱,我都能花么?”

“当然。”

“我盖房子买地行么?”

“那不行,这些钱要用在公司上。怎法用,用在哪,由董事会商议,董事长拍板。拍过交给总办去办。”

“那我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哇?平时短个三千两千的,各家拆借一下就有了,何必弄那张小花纸去骗人钱呢?”

“我表哥哎,股票不是骗钱的,是契约哦!到时候,本利都要还的。我晓得你什么意思。照眼下盐号这种经营,用不着额外再去募集股金,募来也没处用。这一丁也不假。但是开公司,不光是把盐号换个牌子,还要通过吸收股金,把公司做大,这才是根本。赵圣晴为什么要吞并那么多盐号子,还不是想把生意做大?生意做大,就没人敢打你主意了,对不对?”

这话说到董玉洲心坎上去了。他挥着手里烟袋,坠在烟杆上的烟荷包来回晃荡,说:“太对了。狗日的赵三猴子,整天盘算这个,盘算那个,靠什么子?还不靠那些山西钱庄顶住给他送钱?钱是人胆哪!没钱,他敢这样嚣张吗?我赞成欣然老弟这主意,开公司!板浦街所有姓董的,哪个都能入股。把董家钱聚到一起,我不信还斗不过他姓赵的。等我们公司办起来,压死他个狗日的,叫他狂!”

“这下对上老七劲了。”董玉湘笑呵呵说。他又问姜荣:“你说公司要做大,怎做哇,不会叫我们干姓赵家那种缺德事吧?”

姜荣啪哒着烟袋说:“商业竞争,弱肉强食是常事,谈不上缺不缺德。”

董玉湘瞪眼说:“你要这样说,我不干哦!”

姜荣笑了:“我晓得。你要想干,这主意也等不到我来出了,现成有样子在那块:跟赵家学就中了。我有个想法,不晓得你们敢不敢做。”

这话说的各人面面相觑。董玉洲挑衅地朝他望望:“杀人还放火哇?”

姜荣伸出食指同大拇指,比划个“八”字:“这个你们敢做吗?”

董玉湘眼珠转转:“你想晒八卦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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