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作家】荀 莉作品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临汾市作家协会二届签约作家)



昕水向西流

                         

        我是一点一点爱上这个山城的。

        起初,我只是像遇到一块烧红的铁鏊子一样,远远地感受它散发出来的温度,暖暖的,但不烫手。后来,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它伸展出的指尖,谁知就是那轻轻的一触,它便像一个强大的磁场,紧紧地把我吸引去了。于是,我很快变成一片铁屑,在它无数的指间极速流转,我感觉自己随时都有被抛出时空的可能。生命的本能迫使我努力地向上爬,顺着它的手臂我终于爬上肩膀,这才摸到它的耳朵、嘴巴、鼻子、眼睛。在这里,我所有的器官都已失灵,或者说根本用不着。借着它的器官,我可以更全面地、系统地、深入地了解、认识它的一切,包括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后来,是我的贪婪迫使我不断前行,直至穿越它曲折离奇的血管。无可置疑,它的血液五味杂陈,有点甜,有点苦,有点酸,有点辣。使出浑身解数,我抵达了它的心脏。那一刻,触摸着它时而匀速时而剧烈的心跳,我得到一丝丝无与伦比的幸福感和成功感。我陶醉了,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生命的归宿。但是,我很快就否认了自己,那颗心脏释放出排外的信号,一天天灼烧着我,挤压着我,致使我呼吸困难。我想返回,但来路已被不明物封死。奄奄一息之时,我忽然发现它的心脏上隐藏着一个黑洞,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我不假思索地跳入了这个黑洞――真好!这里没有约束,没有排斥,没有纷争,没有错与对、爱与恨、真与假,只有空,无边无际的空!从此,我就在这无人知晓的空里虚度着,像主人,像外人。

  一个喜欢看风景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陌生。当我踏上这片土地,最先钻进眼窝的是远远近近的山,重重叠叠,郁郁葱葱,将蛇状式的小城含在嘴里,捧在腹中。城前蜿蜒着一条小河,叫昕水河。它由着性情昼夜流淌,温柔时汩汩细流,虫鸣般低吟;暴躁时浑浊粗犷,万马般奔腾。有山就有靠,有水易生情,山与水的碰撞,让小城有了盛产故事的日月。当清早的阳光兴奋地爬上东山顶,那些故事就顺着太阳光线一丝丝滋生,在街巷,在公园,在庭前屋后,在床边炉旁;当春天迈着缓慢的脚步走进小城时,那些故事就随着漫山的桃花蔓延,乘着飘飞的柳絮游荡,西河滩停一停,南屏山转一转;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那些故事就隐藏在闪烁的星光与灯火中,一眨一眨,偷窥着小城的心事……


岩背后


         从对面的翠屏山上遥望,岩背后这个地方如同一个鹰嘴小岛,东面是昕水河,西面是昕水河,前面还是昕水河,几十户人家守着自己或大或小的院子,一晃几十年的光景就过去了。要说变化也是有的。比如,东面的桥最初是一米来宽的钢丝桥,人踩在上面像荡秋千,最多也就能过一辆自行车(那时候最好的交通工具也就是自行车)后来,才建起了七个洞的大桥。比如,最南面的几排人家现在已被一条崭新的大街隔到“昌平区”去了,而因修新大街拆迁的那十几户人家也不知去向了。比如,东河头先前是一个露天的市场,想当年无论是油盐酱醋、鞋帽布袜,还是床单被罩、线头针篓那是应有尽有,如今这个市场已被一座现代化的超市所代替……说起这些变化,老亢是唾沫横飞,有鼻子有眼,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一手操纵的。

        老亢确实是岩背后值得一提的人物,尽管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据说,老亢是十几岁时从河南逃荒过来的,来的时候身上背一个破包袱,如今却是儿孙满堂、房产数座。但凡几人闲撇,话头一落到岩背后,总会有一人说:老亢不就在那里住着么!喔主,钱多着哪!“喔主”,是这个小城男人挂在嘴边的方言,特指某人,说的时候往往带一些情绪,或感叹,或羡慕,或奉承。话头的最后,总要捎上一句“外地人”,也许这是他们最后的一道心理防线,话外音是:不管你多么能,你到底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老亢到底有多少钱,那谁也说不清楚,反正你站在十字街往东往西看到的那些楼房独院,十有八九是老亢盖的。猜对了,老亢是包工头,他拿着一把瓦刀,硬是在别人的土地上,盖起了一座座属于自己的哲学大厦。      

  几十年前,当老亢骑着小城的第一辆自行车“叮铃铃”从软桥的东头回来时,人们只有站在河岸上指手划脚的份,乌压压一片;当老亢搬回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时,人们又都涌在他家院子里看《渴望》,每天夜里,总有一个人自告奋勇爬上房顶摇天线,直到人们连声说好好好;当老亢在家里安上第一部电话时,人们隔三差五地就上门借个话……这块土地的人们总是这样不慌不忙,心甘情愿地看着别人家的变化,顶多也是在话尾接一句:“喔主,外地人!”所以,老亢一辈子都说,这里的人好啊!一个“好”字里面包含多少意思,那是本地人一辈子都琢磨不出来的。

 那些年,一个局长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几块钱 ,老亢那时候还叫小亢,一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领着一班河南工人,打家具,盖房子,一年轻轻松松挣万儿八千。老亢虽一毛钱的学都没上过,但记性好,技术好,人勤快。无论承包多少活,手里有多少工人,老亢从来不用本记账,他的帐记在大脑里。一到给工人结账时,他会说,你把你的本拿出来,我说着你看着,看有没有出入?然后就把手一背,方步一踱,浓浓的河南音出来了:你是从几月几日开始上工的、这中间你回老家几趟、你啥时候在啥地方拿过几次钱、拿了多少、现在我还欠你多少……一口气说完,那工人必将头点得拨浪鼓似的:“咦!一分不差!”无论干什么样的木工活,老亢从来不吊线,他的眼窝就是墨斗,左眼一闭一瞄,直了偏了,一瞄一准。老亢垒墙时得两个小工上砖才能赶上,只见他马步一扎,右手拿刀,头一扭,一块砖就稳稳当当飞到了手里,一挖,一扣,一抿,利利落落,转眼间一块砖就上墙了。那些闲来没事的人爱看老亢砌砖,说:“喔主,砌砖跟绣花似的!”多年之后,老亢早已不用自己干活了,还有人不忘烧道:“老亢,露一手!”老亢眉宇间那股自豪立马从眯着眼的笑里显露出来,连忙摆手:“不行了!手上的死肉都掉了!”

 凭着这些绝活,老亢的生意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那年月,谁家儿婚女嫁不打几副家具?不是那人还真请不到老亢。老亢盖的楼,眼瞅着地基还没打完,楼已卖完了。为啥?那钢筋粗的细的码得齐齐整整,一看就结实!多年之后,老亢总回忆说:“那时120平米的房多少钱?六万多呀点!要搁到现在,可发财了!”

 有一年,那时大桥已修好,街上原有的车子铺、剪刀铺、磨坊、车马店、东风商场等不知不觉已被各种各样的商店、饭店、旅馆所代替。老亢给一局长家起了所院子,因此结了很好的关系。局长说:“干脆你别干活了,到我这上班吧!”老亢顿时傻眼说:“那不行,我要上班了挣那点钱,非得把家里那几个鳖孙娃饿死不行!”说这话的时候,老亢眼里满满的都是幸福。那时,每天一大早,老亢就蹬着一辆小三轮出门了,屁股后面跟一串。“大蛋二蛋三蛋四蛋坐四个角上,五蛋坐中间。”一声令下后,只见五个蛋像一群蚂蚁一样,出溜出溜便各就各位了。老亢便悠哉悠哉蹬着三轮去牛奶厂打牛奶了。那时,能喝起牛奶的人家在这个小城里没有几家,老亢的五个蛋都是喝牛奶长大的;那时,老亢家里放红白糖不用罐,用缸;那时,上小学的大蛋兜里经常揣一张十元的钱,吓得老师赶紧连人带钱亲自护送回家;那时,五蛋常跟着老亢下馆子,眼看着盘子里的过油肉就要被老亢和客人吃完了,五蛋说:“爸,爸,俺把这点汤喝完吧?”老亢就笑着说:“鳖孙,没出息,那你就喝吧”;那时,老亢家房子虽然很大,但还是习惯一家人挤在一个炕上,晚上睡觉需要翻身时,老亢就喊:“准备翻身,一,二”……

 当岩背后那一片房子还都是平房的时候,老亢家就在原来的地基上新盖了二层楼房。后来没几年,邻居们也都学着老亢,哧溜哧溜起了二层。院子高了,天小了,人心也窄了。现在的岩背后人们已再不是当年看着老亢骑着自行车过桥的人们了,他们各自都有挣钱的门道 ,有了小市民的做派。与老亢家隔两个门的老贾一夜之间就财大气粗起来了。不知从何时起,小城里开始流行一句话:要想致富发家,后山沟里把煤挖。老贾就是抓住了这一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后山挖煤去了。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老贾的口子(当地人对煤窑的一种俗称)是斜口,刚进五米,亮晶晶油渍渍的煤就出来了,四川的工人,把肉供上就一天三班倒,一晚上就出一车煤,出一车煤老贾的钱包就忽地鼓起一节。

 以前,当老贾还是老贾的时候,巷子里碰见总要与老亢絮叨半天;现在,老贾已不是老贾,照了面非得老亢先笑眯眯地开口问好,他才哼一声。老亢从不计较,他知道自己是外地人。后来有一天,天已擦黑,老贾忽然亲自登门,老亢很是稀奇。

  “老兄,后山有个活你干吗?”老贾一进门就直接了当地问。

  “咱就是干活的,没活干啥?你说说啥活?”老亢边说边递上一支烟。

  “好活!你跟我走一趟就知道了。”

  “你说啥时候看吧?”

  “现在。必须现在看。”

 那天那一趟,可让老亢开眼了。一条沟后去,漫山遍野忽闪忽闪全是灯火,一个个人影在一团团烟里晃来晃去,不时传来“轰”的一声。这一声,意味着又有一车甚至几车煤将出世。原来,老贾是撺掇老亢来买一个口子的,他料定像老亢这样有钱的主,看了这个生意后必定肯干。用老贾的话说:那家伙,挣钱啊!谁知老亢只笑着说:老兄啊,这洋财俺可发不了,俺的工人只会盖房子!那晚回来,老亢一夜没合眼,满山的灯火一直闪在屋里,晃得他心神不宁。临天明,老亢才自言自语了一句:真是时代变了啊!说完才迷迷糊糊得睡了一会。

 过不久,捣蛋的三蛋爬到楼顶去捉鸽子玩,忽然发现后头邻居家房顶立着一块镜子,闪闪发光,正对着自己家。三蛋爬下来就喊:“爸,爸,诺家房顶有一块镜子正对着咱家哩,我把它砸了吧!”说着,拿起弹弓就要走。老亢脸上露出从来没有的伤感,“砸它干啥?看它能照出精来!”

 过不久,岩背后传出一个闲话,说挨河的老梅家买了一个口子,陪进去七八万了,才知道是死口。那口子是老贾牵线的。

  过不久,刚进巷口那家旅馆改成澡堂了,从早到晚总有几个描眉画眼的女人在门口晃悠。当老亢领着几个蛋路过时,他们的眼光总是齐刷刷看过去。于是,从来不舍得跟蛋们发脾气的老亢火了:看什么看,鳖孙,把眼睛一个个都闭上!

 日子过得真快!昕水河里的水一年年的变少,也不知道是谁偷走了!蛋们一个个骨碌碌得长大了。大蛋长得精干,人又聪明,上中专呢。现在的老亢虽说是一包工头,跟他打交道的可都是头头,逢年过节,老亢忙得东关跑完西关跑,不可开交。当然,那些头头们也都没有亏待他。刚上任检查院院长的张院长,那是过节送不送礼都无所谓的哥们。张院长说:“老亢,我看你那大蛋精干,干脆别上学了,回来给我开车吧,以后他的路我给他铺。”老亢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他还指着大蛋上出学光宗耀祖呢。可谁知,到大蛋毕业那一年,政策不统一分配了,不得已就先以临时工的身份给老张开车去了。老张说:别急,找机会我给他把财政办了。老亢说,不急,慢慢来。老张说,已经跟财政局局长沟通好了,过几天就办。老亢连连点头,说好。老张说,表都填好了,明天我送到财政局就了事了。老亢说,真是感谢你啊!就在那天晚上,老张出去吃饭,连人带车撞桥墩子上,回老家了。过客的那天,所有送丧的人都有说有哭有笑,只老亢闷闷不乐。他惦记着那张关系大蛋前程的表,还在老张抽屉里搁着。

 二蛋三蛋四蛋五蛋果然如老亢所料,都不算,初中没毕业就都一个个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反正是上不成学,后来修车的、开装载机的、做水暖工程的,干啥营生的都有,就是没一个吃财政的。岩背后跟几个蛋一起长大的那些孩子也都成人,上出学的远走高飞了,没上出学的也都托了各种关系进了机关单位,活得人模人样。

 如今,老亢确实老了,在城边置了一处院子,养狗种菜。每当几条狗为一盆食吵得不可开交时,老亢就拿着棍子挨个敲:“抢啥抢,往回数二十年,我让你们一个个都吃上财政!”

 岩背后的那所院子,不租不卖,像一座碉堡守在那儿,房顶上杂草丛生。


巨浪胡同


 只因胡同口好多年前有一个二层楼的洗浴中心,名叫巨浪洗浴,想当年,那可是小城唯一的一所高档娱乐场地,所以小城的人们约定俗成,都称此胡同为巨浪胡同。如今,巨浪洗浴早已不存在,政府进行新城规划,给胡同新命名为“新风胡同”,但人们总是记不住,还是习惯叫巨浪胡同。昕水河静悄悄,从它的西侧流过。

 胡同不深,东西两边各九排,每排也就六七户人家,一个门连一个门,连门前的石墩子都大同小异。胡同越往里头走越窄,最后窄成三尺宽,被两面的房子挤得拐了个弯,就改名换姓了。 

 当年,梅是带着一支笛子走进这条胡同的。当然,领她来的是她深爱的男人伟。梅想,这辈子有了心爱的笛子和深爱的伟,也知足了。

 巷子里没有灯,伟拉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一个高大的大门前,还没敲门,就听见一只狗凶猛地叫着。开门的是伟的母亲,烫发,大脸盘,眼睛里透着慈爱的光。只这一眼,梅接收到了一份久违的母爱,一瞬间,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婆婆。那只狗围着梅转了三圈,一声不吭,便躲在屋檐下睡觉去了。进屋后,伟的母亲趴在伟耳边说了一句话。说完,母子俩都对着梅笑了。梅很尴尬。

 自从梅来了之后,每天傍晚,胡同里除了卖包子凉皮的叫卖声、女人们的说笑声、孩子们的打闹声、 听不出喜怒的狗吠声、此起彼伏的小机动车“突突”声,还有就是梅带来的笛声。笛声悠长,像千万条丝线,牵动着胡同里无数的心跳与念想;笛声柔软,把整个胡同都给软化了,像一滩水,人们就在水里游啊游,寻找着自己的岸。

 顺着笛声,人们纷纷推开伟家的大门。有的说:“那姑娘生得周周正正,一看就是个好媳妇!”有的说:“伟他妈,姑娘是好姑娘,就怕外地人靠不住,还是找个跟前的,娘家还能有个照应!”但不管别人怎么说,伟的母亲还是认定了这个儿媳,早早找了先生挑好了日子,准备订婚结婚。

 订婚的那天,梅家来了哥嫂,皮笑肉不笑,只说“我们那儿规矩彩礼六万六,一分不能少!”当年,小城里最多出过两万八千八的彩礼,一听这规矩,胡同里炸了锅。

  “伟他妈,他们有规矩,咱们还有咱们的规矩哪!你可不能坏了咱们的规矩!”邻居张大娘说。

  “啧啧啧,这明摆着是卖闺么!”伟他舅说。

  “六万六,我娶仨媳妇!”前排李家大哥说。

 眼看天快黑了,一件事情托了张三托李四,梅家哥嫂一口咬定六万六,就是不让步,胡同里都认定这桩婚事黄了。梅显得很无奈,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成了泪人。在她并不长的人生岁月中,经历了那么多鲜为人知的寻常过往 ,她的泪在很小的时候早已哭干了。日子告诉她,哭解决不了一切问题。所以好多年了,无论再苦再难她再也没有哭过。可就在今天,当看着一群人把自己如交易牲口一样讲价还价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但她的泪里没有怨恨,不怨哥嫂,不怨婆家人,怨只怨自己,这是命。

 最后,是伟的母亲走了出来,她平静地说:“就六万六吧!玉和石终究是不一样的!”

 在之后长长的岁月里,梅果然没有让婆婆在众人面前食言,把自己铸造成了一块玉,剔透无瑕。结婚的时候,婆婆为讲排场硬是要套十床被子,梅说,妈,太多了,四床足够了!生了儿子浩浩时,婆婆喜得合不上嘴,一天给梅做五顿饭,让她好好养身子。梅怕婆婆累,说,妈,我吃不了,您做三顿就行了!刚过满月,梅就趁婆婆出去买菜的当儿,偷偷洗尿布!婆婆出门时更是把梅挂在嘴边:梅可勤快了,每天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梅的手可巧了,纳的鞋垫那花都不重样!梅在单位可能干了,这不前两天当上办公室主任了。婆婆越来越爱听梅吹笛子了,一闲下来,婆婆就说:“梅,给妈来一曲?”梅不言语,默默地拿出笛子就吹了起来。梅不喜欢欢快的曲子,一吹就是《梁祝》《月光曲》等,有些悲怆。但是婆婆听不出悲怆,婆婆听出的全是来自过去的回忆。就在这样悠远的笛声中,一家人各自怀着心思,享受着眼前的美好;一胡同的人各自怀着猜想,羡慕着这份美好。

 命运真得爱开玩笑!就在浩浩不到三岁生日的一个晚上,伟出了车祸,辗转了几个国内的大医院,都说人站不起来了,除非出现奇迹。从此,一家人就活在这个奇迹里。奇迹还没来得及等上,婆婆莫名得了一场疾病,不到五个月人就消瘦得不像人样。春暖花开的一天,撒手人寰,种在了地里。婆婆走后不到一年,不到六十的公公凭着自己老高的退休工资找了一个不到五十的老伴,另置了房子,从此,当了别人的父亲和爷爷……这一系列的变故压得梅连哭都挪不出时间。伟刚出院那几年,不甘命运的捉弄,心情变得异常暴躁,摔东西、使脸子、绝食,变着花样折腾人,梅不怒不怨,默默忍受,因为她相信奇迹。婆婆躺在病床上的那几个月,梅像亲闺女一样侍奉她,端屎倒尿擦身子,从来没想过婆婆真的会离她而去。直到婆婆闭上眼,梅才恍悟,天真的塌了!当梅调整好心态准备与生命中的三个男人苦度剩下的日子时,公公也追寻他自己的晚年幸福去了,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儿子和不明世事的孙子。满胡同的风胡乱吹着,吹到东,吹到西,吹到梅的耳朵里时,梅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谁也没有理由阻止一个辛苦一生的老人最后的追求!

 十几年的光阴是漫长的也是短暂的。十几年中,胡同里人们哭着相继送走了一茬又一茬老人,又笑着迎来了一茬又一茬的婴儿。人们一年年习惯着在未知的生死故事里哭笑,就像习惯着胡同里的阳光,早上向东的墙角多一些,下午朝西的多一些,在有阳光的地方,有条件享受清闲的人们把胡同里的事相互传播一下,渲染一下。因此,胡同里从来不显得寂寞。十几年的光阴,胡同里的二层起来不少,梅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如今,她早已辞退工作在家门口开了一个小饭店,伟真正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人,走一步,推一步。当朝阳或者晚霞把俩人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时,那个合二为一的身影也一日日刻在人们心间。

 于是,胡同里从此不仅生长故事,还根植了一个口碑。只是,当年习惯了听着笛声入睡的人,再也没有听到那悠扬的声音。茶余饭后中,人们悄悄地说:那年,梅第一次进门,狗都不咬,伟妈就认定了这个儿媳妇,那狗平常多厉害呀,它真的认人!人们还悄悄地说:梅真得硬得像一块玉啊,听说她六岁时就失去了父母。咋死的?炸死的。她父亲看不惯她母亲红杏出墙,把炸药绑在自己身上,三更半夜点着了,“轰”的一声,胳膊腿乱飞……这个胡同总是这样,悄无声息中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能挖掘出来,一些人过过嘴瘾后,再揭起一些人的伤疤看看,不管你多痛。

 梅还是梅。

 别人永远不会知道,在婆婆闭眼的那一刻,抚摸着她的脸,说:“这都是命――”

 梅一滴泪都没有。“妈,我认命!”


五十孔窑


 “五十孔窑”这个地方最初真的只有五十孔窑吗?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从门前流过的这条昕水河,心情好的时候会赏给一些小鱼小虾,发怒时会冲走人们的房屋,甚至小孩。

 在这里,人们习惯把房子顺山势而建。最上面是一孔孔的土窑洞,有的有院墙,有的没院墙。没有院墙的那些人家就与山里的兔子野鸡黄鼠狼一起,共享家园。半山腰是一排排的砖房,家家户户贴着白花花的瓷砖,紧闭着大门。山脚下是一幢幢的楼房,高的低的参差不齐。这些不同的建筑沉默不语,却把这里的人们分了等次。于是,数多年中,一部分人活得客客气气,一部分人活得比较安逸,一部分人活得趾高气扬。基础不同,人们活着的目标也是不同的,住土窑的想着住平房,住平房的想着住楼房,住楼房也一日日盼望着,盼望着走出这个小城,过两天大城市的日子。

 但是,这些复杂的想法只存在于大人之间,孩子们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顾得上思考长大以后的事情。谢军和范文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不管大人之间的纠葛。谢军住在土窑洞里,他爸给人打零工,有活就干,没活就歇着,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范文住平房,他爸磨豆腐。从有记忆开始,他爸每天凌晨三点多就起床,在热气腾腾的豆腐房里打豆子,煮浆,点卤,压豆腐,然后赶早市推着小车卖豆腐。老范磨的豆腐又细腻又瓷实,口感也好。所以,小城卖豆腐的都爱打上老范的幌子。可但凡吃惯他家豆腐的人,只一口便能吃出真伪。因为有手艺,日子也就比较富裕。在范文十二岁那年,他家盖起了二层。尽管卖豆腐的老范一直看不起打零工的老谢,但范文没有看不起谢军,俩人从早到晚混在一起,好得穿一条裤子。他们一起逃学,背着从家里偷出来俩馍顺着山一直往上爬,碰见马蜂窝就捅,碰见蛇就扒皮烤着吃,碰着野果就没命地摘。有一次,谢军因爬上长在半山腰的一棵杏树摘杏,一不小心脚下踩了空,吊在空中,是范文冒着生命危险才把他拉了上来。他们每年冬天都到河里掏冰窟窿捉鱼,有一次抠着抠着,忽然从冰底下映出一个婴儿的手,吓得俩人拔腿就跑,多年再不敢下河。他们为挣钱买币游戏厅的币,跑到砖厂搬砖,搬十块砖挣五分钱,一上午挣够两块钱,美美得买上两兜游戏币,玩得天昏地暗……许多年之后,当他们一起喝酒时,还对这些往事念念不忘。

 小城的人爱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谢军和范文终究没有辜负老古话,初中毕业后一个跟随父亲打零工,一个跟随父亲磨豆腐,好像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日子顺着昕水河静悄悄流淌,他们也各自娶了媳妇成了家,有了孩子,泡在自家的油盐酱醋里,像祖祖辈辈的五十孔窑人家一样,演绎着家长里短,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幸福着,忧愁着,纠结着,期盼着。

 河水什么时候涨什么时候停,从来不跟任何人商量。那日,当谢军一改往日民工装束,西装革履地走进巷子时,整个巷子的地都在摇晃。这些年,发生在五十孔窑的稀奇事数不胜数。比如谁家挖根基挖出几瓮银元、谁家媳妇扔下几个孩子跟谁家男人偷跑了、谁家婆婆嫌弃媳妇生不下孙子遭至毒打等等,像一阵阵旋风,刮得街旁巷尾的树左右摇晃。但像谢军这样一夜暴富的事,还是第一次。

 谢军是回来搬家的,城西新区160平米的楼房,等着一家人去过日子。拉东西的大车就停在范文家门口,从这里一直到谢军家土窑全是羊肠小道,大车只能等在这里。只见谢军从一辆奔驰车上出来,就有一个男人主动递上水杯。谢军对男人说了一声什么,男人就带着从大车上面跳下来的一班人朝土窑走去。范文闻声赶了出来,瞪着牛一般的眼睛盯着谢军,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谢军先说了句:“咋?见不得穷人过年?”其实两孔土窑里根本没有值钱的家当,几个人做样子似的搬了几件旧电器、一支木床、几卷铺盖,家里就没有什么了。令人难解的是,谢军母亲是最后被两个人拖出来的,狼嚎鬼叫似的哭喊着不走。她说老子住惯这破土窑了,要走你们走,老子不走!老子享不起你们的福!拖到车门口,谢军用手指着他母亲喊了一句:“你别给我丢人了!”他母亲就被人按到了车里面。后面,谢军爸(都说一脚蹬不出三个屁)、谢军媳妇和一双儿女悻悻地跟来,钻进了车,一溜烟走了!回过神的人们这才聚集到范文家门口,打探事端。

 “他不是在煤窑上装车吗?”

 “早不干了,跟人倒腾呢!”

 “啥叫?”

 “吃人的机器呗!听说一台机器一天挣四五千,啧啧,可发啦!”

 五十孔窑的人们习惯了日复一日地做买卖、上下班、接孩子送孩子,谁也没听说过为何物?怎么挣钱?后来,还是听几个在煤矿打过工的年轻人叨咕,才略知那是一种赌博机器。听说谢军现在手头缺的就是掏心掏肺的兄弟,几个年轻人都坐不住了,拉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扬言要跟着一起去发财。

 范文是和谢军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当然是谢军的首选。范文是跟老范翻了脸才走的,临走时指着老范的鼻子说:“我范文以后再抓你一撮盐,就不是人下的!”气得老范差点背过气。到底范文那些天出去干了些什么,人们不得知。人们只知道,范文走后第一次回来穿的人模狗样,还是一辆小车送回来的。第二次有人见他们几个在饭店吃饭,谢军粗门大嗓,吆来喝去,把嗓子都喊哑了。第三次范文回来后喝高了,拍着桌子喊:你们知道酒吧长什么样么?不知道吧!你们见过最漂亮的小姐吗?没见过吧!人家是谁?谢军!啪,两千,叫她干啥她干啥!啪,五千,叫他们干啥就干啥!那是啥日子,神仙也不过如此……酒话没说完,老范推门啪一掴,扇得睡着了。

 也就一个月后,范文焉焉地回来了。媳妇转着圈骂了他三辈祖宗,他没敢支应一声。原来,为了增加机器,谢军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还撺掇范文投了两三万,可惜他们想象中的日进万元、一本万利的日子没享受几天,因煤矿整顿停产工人失散,立马陷入亏本困境。刚翻了几天身的谢军怎甘坐以待毙?他硬是用钱买通周边几个县的“头面人”,想把机器布在别人的地盘上。范文觉得不靠谱,劝阻谢军收手。然而,此时居高临下的谢军不仅听不进去半句劝话,还跟范文翻了脸,说:“你不就怕我翻身吗?整个五十孔窑的人不就像你一样等着看我笑话吗?你不干,我干!”范文觉得那个黑窟窿实在堵不起了,才调头回来的。

 又过了一个月,谢军用三轮驮着一家老小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人们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光看着他们卸下锅碗瓢盆,一趟一趟地往土窑里搬家当。听说,谢军上了所谓“头脸人”的圈套,不仅没捞到一毛钱,又往进倒腾了十几万,当然,那十几万是死磨硬缠向亲戚朋友借的,如今债台高筑。听说,新区的那套楼房根本不是他买的,而是他为了撑脸面租来的,还有那黑色的奔驰,开奔驰的司机,都是花钱雇的。听说,当日谢军非要把家里唯一的冰箱拉出去卖了解手头之难,谢军妈抱着冰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都不心软,骂他妈一辈子就这穷命。听说,在谢军最风光的时候,早忘了家里还有个媳妇,可就在谢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时候,媳妇却说:他活成人了我可以离开他,但他过不成样子的时候,我绝对不会离开他!

 谢军终究成了五十孔窑的笑话。

 如今,五十孔窑已被统一拆迁改造,一幢幢高大漂亮的楼房取代了原来所有的建筑。范文家还迁了四套楼房,范文两口子乐开了花。但老范不乐意,因为他没有了豆腐房。谢军家的土窑洞不在拆迁的范围,住了几年后因山体坍塌,也不知去向了。现在的五十孔窑叫金水湾小区,一到夜晚,灯光璀璨,那些灯火映照在昕水河里,流光溢彩,一派生机。

 夏夜的河边,纳凉的人们总是回忆起那些年的窑洞,讲起那些年的那些人,那些事。老人们都说,等我们这批人都入土了,五十孔窑也就真正消失了!       

我喜欢虚度时光,喜欢整日在昕水河畔游荡。河里生长一种古老的植物蒲草,高大,茂密,坚韧。我无数次地把它们一棵棵连根拔起,它们却一年年更加茂盛。后来,我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它长长的茎叶。每年夏日,我把小城折叠成一副画,再用蒲草编织一叶小舟。乘着这叶小舟,顺着昕水河一路走走停停、浮浮沉沉。更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早已化为昕水河的一滴水,磕磕碰碰一直向西流,没有源头,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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