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初恋

      


     上南门,徐徐走过一段路,转角便是一条下行的坡道,沿道尽栽毛白杨。

四月,天上的日子暖和起来,云既是很少的,该是藏在这些高高的杨树里,飘来一阵风,满树的絮子便纷纷于枝头跳下,柔柔地从坡顶滚到坡脚,这絮子极白,透光,像是捧着一掌绒绒的云,云里躲着只萤火虫,“沙沙”地鸣着。

张小忧走过这里,絮子便立即黏上去,从他鼻翼擦过,似是捉弄,这时候,张小忧便轻轻刮一下鼻子,痒痒地,心头到底是相当舒服的,他并不立即扒掉絮子,放任其在脸上胡来,不过钻进嘴里、鼻腔,他也是有点生气,便捂着口鼻,低下头快步走过。

张小忧最近觉得时间走得好快,身边的朋友也加紧了追随的步伐,他有点跟不上了。这已经是大一下学期了,可他昨天才在初中的风筝大会上拿下第三名,同学说他的燕子风筝尽管不能飞很高,但很好看,他有点不高兴,他分明扎的是飞机风筝,不能飞太高也是因为比赛那会儿风大,他怕风筝会逃走。这个立着方及他腰的小家伙可花了他一个周末。可评分的老师也说他扎的燕子风筝好看,他有些疑惑却也只好相信了,心想:在筝面上画飞机轮廓的时候,我该是看了头顶电线上的燕子好几眼。

风筝的筝面是用家里化肥袋子里面的那层塑料袋,张小忧原本打算用护菜秧子的地膜的,可太薄了;筝骨是拿外公造秧棚的竹篾削成了,那蔑刀很重,他使不惯,断了好几根,才勉强上手。张小忧拿着获奖的燕子风筝回教室,边走边想:要是外公帮我的话,肯定会飞得更高的,可是老师规定要亲手制作。放风筝的线是他从外婆缝补衣物的线筒上扯的一大段,最后,他折一截小指长、镜架粗的棉花枝,用线系着,打个死结,套在从筝骨上引出的另一条线里,当作风筝的平衡棒。

张小忧以为全天下的风筝都有平衡棒的,来到山西上大学,才意识到或许那是他家乡所独有的。只有这样风大些也不怕,风筝起飞时就不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扯羊癫疯,便直直地升上去,稳稳地停到半空里,同白棉花似的云朵静静地从这方田野流向那片池塘,看掠过乌黑屋脊的飞鸟与坐在草绿田埂上引线的张小忧,张小忧也这样看它,看它轻轻地、悄悄地飞过季春三月起风的童年。

张小忧上大学,外公一路相送,外婆倒是想来,但她晕车得厉害,这一辈子她都没出过常德市,更不曾坐过火车,外公倒是坐过很多趟,也去过很多城市,该是见过极高的楼。因火车票买地晚了,两人只好从常德坐到洛阳,这是张小忧第一次坐火车,觉得火车上的卧铺很舒服,还有洗手间,以前暑假去广东找母亲,每次坐的卧铺汽车又闷又挤,还要憋很长很长时间的尿。第二天上午,火车抵达洛阳,是个阴天,无风,张小忧有些兴奋,又隐隐有些不安,去往山西临汾的火车是当天傍晚。外公说洛阳的牡丹花是全中国都极有名的,两人在火车站周围逛了一天也没看到一朵牡丹。那时候是九月,已入了秋,全洛阳城的牡丹花该是都谢了。

秋天大概是临汾的雨季,张小忧同外公前脚刚踏上临汾的土地,后脚紧跟着便是一场秋雨,凉凉地,正是处暑时分。外公陪张小忧报完名,两人在校园走了一圈,外公说:“好大的学校啊!”外公上过中学,学校没得吃的,便解散了。当天晚上,外公买票回了湖南。一周后,外婆来电话,骂了张小忧一顿,说他安生了也不回个电话,外公一落屋就感冒发烧了。

师大其实一点也不大,用不着两个小时便能完完整整走上一圈,哪里都是能看够的,可是,张小忧看了快一年,仍觉得新鲜,雨天的莳英湖与晴天是不一样的,秋天又与春天不一样,冬天的莳英湖结了厚厚的冰,张小忧悄悄朝里头扔过石子,像砸在钢板上,他好几次下课想到湖上走走,但想到满满一湖水,他那窄窄地拳头一般小的心脏可容纳不下,便害怕地逃走了,余下的冬天也绕着走,他害怕哪天趁着心不注意,自己就像那块石子飞到湖上去了。

每天上课,张小忧都心不在焉地,心思不知道飞到哪去了,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只是明白上课可以放肆地睡觉了。前提是不能打鼾,影响老师讲课可不行。张小忧很喜欢上课打瞌睡,伏身课桌,把双臂枕在他那颗浑圆的脑瓜下,闭上眼睛,老师的声音便像是严寒冬日里的一股暖流,润地心底好生舒服。他其实睡得都很充分,每天不到十点就上床睡觉了,只是做到了以前高初中不敢做的事。那时候,偷偷闭会儿眼,睁开,老师将将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公式,而现在,永远不下课,他大概永远不会醒。

醒的时候,张小忧也不听课,他最近迷上了汪曾祺的散文,但不敢挪用全部上课时间看它,他的文章那么少,看完了怎么办?便约束一节课只看一篇,他看汪的文章是逐字逐字地,心里头跟着默念,其余时间便自己写,先前写外公外婆,写村里那条没有尾巴的狗,写高中和初中的老师与同学,写家乡的吃食与小河,他曾经因为抽筋,差点淹死在河里。而当下,写临汾过去的秋天、冬天同现在正发生的春天,写上个月的柳枝发芽、红樱开了,写上周有战斗机掠过的晴空,写前天的云同雨,写昨天早晨在那莳英湖的白色石桥上遇到的穿黄色裙子的少女。前日的雨一直持续到昨天,少女撑着一把石榴红的雨伞,同脚下的石桥倒映在那有些清冷的小湖里,少女该是极美的,满岸的春草春木皆倾倒在其裙下,他想小湖应是一幅写意的画,湖中那一圈草木为华美的框,少女即是画中乘着飞鸾的仙子,裱在他的心上。

雨停了,满湖的水该是都安静了。少女将要收伞,少年既然十分迫切地想看清少女的面庞,却害羞地低下头去,看那一湖已安定下来的水。雨渍顺着少女那同石榴一般红的伞面悄悄闯进湖里,在少年心头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多年以后,张小忧回忆往昔仍还记得临汾的这个春天,教他记住的不是樱花杨絮,也不是那座石桥,更不是那个雨中撑伞的少女。
     那个时候,他恋爱了。

恋爱的感觉让张小忧变得有些慌张,甚至有些忧郁了,他难堪其扰,便花上所有时间去看汪曾祺的文章,睡前也看,如厕也看,企图摆脱那种心慌,但少女还是有好几次进到他的梦中。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张小忧看完了汪曾祺又转向沈从文,又因为选修艺术课,兼看《人间词话》,便开始写诗、写词,那时候正当暮春,杨树絮子渐渐落尽,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愈发地多了,大抵是张小忧的错觉,他也好像化作了一片云,飘过来飘过去,终不成雨。

入了夏,张小忧成天盼着下雨,那般,他就在莳英园走上一遍,以为路滑,故意走得慢些,后来,只要逢着雨天,他就逃课等在莳英湖上那一方古亭里,待上一天,因此,他看过许多颜色的雨伞,凝过许多样式的裙子,可不曾再遇到那令他心慌的少女。

放了暑假,张小忧恋恋不舍地回到湖南。每天凌晨两点,白昼的热浪方方消退,星子仍缀满夜空,张小忧便被外婆唤醒,骑着摩托车同外公过河去十几里外的常德城里卖菜,外公前前后后买了两辆摩托车一辆电动车,却始终学不会,仍骑着那辆跟了他十几年的二八杠。张小忧先到,卸下菜篮,待外公赶到便折返,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十字路口一直亮着黄灯。

这时节,苦瓜、豇豆、嫩黄豆是最受欢迎的,尤其是嫩黄豆的价钱最好,但相当费时,他同外婆表弟剥一整天,也不到寻常的一锡桶,偶尔外公回来的早,睡上一觉,吃过午饭便一道帮着,这样便一桶有余,但那般的日子不常有。倘若外公回来带了西瓜香蕉之类的水果,今天的菜便卖上了一个好价钱,以前,这样的日子很少,表弟每次都巴巴盼着,最近几年,愈发地频繁,张小忧也就不再期待,正如家里的冰箱,自打“家电下乡”的那个夏天买来,便始终只有绿豆与白糖两种冰棍。

开了学,张小忧便升到大二,可他大一学的知识忘得差不多了,过去的那一个暑假,他继续看沈从文,偶尔又瞧上汪曾祺一眼,但不再写诗了,少年的热情大抵是短暂的、有限的,他该是忘了那个撑伞的少女。

张小忧下了火车,感受着临汾同家乡一般的‘秋老虎’,天气热的要命。他出了站望着高高不见一片云彩的天空,心中暗暗发誓这学期要好好听课,努力学习。上课第一天,听着窗外垂柳上的蝉鸣,张小忧便想到了那个撑伞的少女,也就不再有心思听老师讲课,整整一个上午,笔记本里除开扉页上“张小忧”三个方方正正的字,便一个字也不曾记,他倒是在上面画了若干个撑伞的少女。暑假看书的闲暇,张小忧用来自学素描了,他是有一点底子的,但凡同学生日,他都送一幅肖像,对方总会吃惊:“诶!有点像我。”张小忧高三时彻底弃了画画的兴趣,这个暑假不知道为什么,又重新拾起画笔,大抵人闲着的时候,总得要做点什么,他想。大雨天不能下地,外公仍要去田头地间走一圈,看看田里的稻秧、地里的棉花,闲着,他会生病的。

临汾的秋,总是伴着一场雨,温度降得很快,张小忧开始往身上添置秋衣了,他最近脾气不大好,生秋天的气,天凉坏个秋,少女该是不会再穿那件单薄的黄裙子,实则,更多的是同自己怄气,气自己太怯懦,骂自己不敢看少女的脸。可是,当时看了也应是不敢同她讲话,他想,自己大抵还是太怯懦了。张小忧便不管雨天,晴天也逃课跑到古亭里待上一天,但哪能遇见那个少女,一连两个月,张小忧有些丧气了,他仍还去古亭,这好像成了同吃饭一般的习惯,但渐渐断了寻找少女的心思,只是去看书、写文章,去画画,偶尔,还是会瞥上一眼经过的黄衣女生。沈从文的文章看到大半时,张小忧忽然想到一句话可以安到沈的文章里——遇冰尤清,经霜更艳,他兴奋地将这两句话记在笔记本上撑伞少女画像的一旁。后来张小忧常想到这两句话,似是有心提醒自己。

深秋,校园里的银杏落得一地金黄,天气也愈发地冷,故意为难张小忧似的,他画画时,方画上一会儿,便得将手捂在怀里好大半天,他决定明天不再来了,或许再也不会来。他画了两个月的撑伞少女,有些厌倦,大抵以后也不会再画了。

回到宿舍后,张小忧看着完成一半的画,有些迟疑,嘴里说该是不去管,心上却痒痒的,便仍抓笔继续画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画的好慢,到傍晚才上好色,像是有意要画得这般慢,他想,今天该是把手冻坏了。

张小忧收拾好画具,想看会书便去吃晚饭,这会儿天已黑了,他打个呵欠,眼底生了凉意,泛出一些泪,便摘下眼镜揉揉有些涨涩的眼角,远处的光从窗户透进来,这么看出去,一切皆模模糊糊地,似天上的星子跑到别个屋顶去了。

他想到星子,便想到沈从文,却是找不到白天看的那本《边城》,他已看过一遍,便还算镇定地在床头的书柜上翻找,后来发觉笔记本也不在,瞬间慌了,他又想到那句话,便立即找出白纸写了下来,可依旧很慌乱,他想到什么,换了鞋,随便往身上套件衣服便跑了出去。

张小忧赶到方亭时,亭中壁灯泛着冷清的光,昏昏暗暗的,显得有气无力,似光也怕这夜的冷,只得缩着身子保暖。果然找不到,张小忧记得自己把笔记本夹在书里的,来时侥幸地想天这么冷,应是没人会跑到亭中受湖风冻的,即使真的有人,该也不会对这两样东西感兴趣,顶多好奇看上一眼就丢在一旁了。愈是这么想,找到的概率便愈小。张小忧以往也这般丢过钥匙、钢笔,可并不会立即寻找,想着这是同他捉迷藏,哪天乏了,便会自动跑出来的。过了些天,果然就出现在他的外套的口袋里,背包的夹层中,甚至许久不穿的鞋子里。他是如此明白,自己该是不能这般想,却仍急切地去找,便只能找不到了。

额头落了几滴雨,张小忧只得往回赶。出了西门,左转,是一个极窄的巷子,比南门的坡道要长一些,靠近西门这头,路还算平坦,过去十几家店面,便陡然出现一个下行的大坡,站在坡底是不大看得见站在这头坡上的人,沿坡是一些流动摊点,卖水果、熟食、干果。一年四季都有,除开监察的日子。张小忧出来的急,穿错外套,并未带钱包,他还是下意识地摸摸身上,竟从外套内里的口袋找到上次遗失的五十块钱,他想,指不定过上一段时间,还是可以找到笔记本的。

张小忧在坡上买了一包山东薄煎饼,正往坡下走,迎面过来一把伞,颜色暗得厉害,张小忧下意识地躲开,不知道为什么,走了几步,他回过头,那支伞便停在方才他买饼的地方,摊贩推车里的灯光落到那支伞上,便露出它本来的面目,红的,石榴一般的红,因夜色,即是显得有些暗沉,但张小忧笃定,毕竟曾与它太熟了。他就那么站在原地,煎饼热乎乎的,抓在手里,似是抓住自己那颗正“噗通”“噗通”跳动的红色心脏。

伞忽而转过来,少年有些害羞,但眼神到底迎了上去,伞下的少女却逃开了。她该是认识少年的。

  夜色教张小忧看不清少女的脸庞,但那双慌乱的眸子为他所不能忘,即若一句话仍不曾讲,但今后遇到,他定是一眼便能认出,或许会上前向她问好,但绝不是现在。因为太过激动,张小忧只顾得上看一眼便跑掉了,跑到坡底,回头,却是看不到坡上的。今夜大抵会失眠,张小忧吃着煎饼时想到的。

接下来的一周,张小忧天天晚饭吃煎饼,果然又逢着一次少女,却仍为同她讲话,因为少女笑起来的样子太好看了,想说的话似是行舟误入曲折的小溪,方方从他心头闯出,却又搁浅于唇齿之间。

雨后初晴的临汾应是好看的,天空蔚蓝,同白云一道经水洗过,皆那么温润,有种让人不由得仰望的气韵,远处的黛山同翠林瞧地清清爽爽,那么明媚,眼底落个好生舒服,张小忧支着下巴,深呼吸着吹进教室的凉风,窗外的一排梧桐依旧阔达,叶子即若快落光了——冬天该是快来了,春天便也不会太远——却仍从师表路西边的坡上簌簌地传到东边的尽头,几乎秃头的老师正在走廊里接电话,全班便悉悉地讲起话来。

课间休息时,班上有个女生找张小忧讲话,递给他一个袋子,里面却是张小忧早已忘掉的笔记,余下一本不是《边城》,却是汪曾祺的《受戒》。那女生追问是什么,张小忧却是不想告诉她。待到上课,他翻开笔记本,扉页,张小忧三个字下还有一行字——你好,我叫刘晓敏,再接着是一个小小的撑伞少女的卡通涂鸦。

再翻开一页,记下“遇冰尤清,经霜更艳”的这句话旁,少女又补充了一句话“破暖轻风,弄晴微雨。”

少年忍不住再翻开一页,却是一首诗:

    窗外的风

唤醒谁的梦

它该也期待着一个相逢

我们本属于不同的城

可终究归向同一片天空

窄巷的灯

长长的影子在等

我用脚画下浅浅的痕

盼着那个亭中人

你远远挥手轻声地哼

短短的梦

不安的风

张小忧轻声念着,心头似呵个一触即破的肥皂泡,呼吸也不由轻了好些。楼那边的云盈盈走到这边来,他逃了课,匆匆跑到楼那边去,出了西门,于巷子里的坡上盼着少女,那云跟来了,同他一道盼着。

少女许久未来,少年有些慌了,但心头不为所动。他便站在那,看经过的老人同小孩,看天上的云,听小摊食物熟作地声音,坡道尽头有人对着手机在大声说话,从大道拐进来一辆车,斑马线上有熟识的人正在过,他心头又念着那诗,忽明白这一切,便气定神闲地等在那儿,像是昂首立在墙头盼望着的大白鹅,不过仍是有点慌张,便不止一次打量自己身上的白色外套,把右脚白色帆布鞋有些脏的鞋面藏在左脚后。

巷子里人渐多了,皆那么走着,在摊子前停下,等待里却又瞧着另一处摊子,街道教下班的车同过马路的人堵了长长一段,那个先前来时同少年打过招呼的熟人又从那过,去时便同他说了好久的话。少年一字一句地应着,心思却全落到双目可及的灯亮处。天渐暗了,头上的云早就过了,流到山那头去了,星子同一弯浅浅的月亮出了来,天空既然那么黑,全城的灯该是都亮了,一切皆不似白日那么明朗喧嚣,都沉沉地过。

镜片受小摊飘出地热气吹抚、同这夜晚凉气侵袭便溢出薄薄一层水汽,少年取下眼镜用袖口擦拭,眼前物便皆模糊起来,轮廓都消融,远处的高楼同行人散到夜色里,皆那么柔和,所有的灯便不再孤零零,化作千千万万的光斑如宝石结晶那般彼此拉嵌着,与月和星子从楼顶、明窗、树间、屋檐莹莹地过,少年重新戴上眼镜,少女便那么从坡脚的灯火阑珊处走出,走到少年所在的坡上,坡上巷子里灯光璀璨,衬出少女淡淡泞泞的清秀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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