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 诗选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 俄罗斯现代著名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云中的双子星座》、《生活——我的姐妹〉、《主题与变奏》、《雨霁》,长诗《一九○五年》、《施密特中尉》,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等。因为 “在当代抒情诗和俄国的史诗传统上,他都获得了极为重大的成就”,于195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二月,一拿出墨水就哭


二月,一拿出墨水就哭!
嘎嘎作响的稀泥,
散发出浓郁的春天气息,
一写到二月就哽噎着痛哭。

花六个十戈比小银币,雇了一辆四轮马车,
穿过祈祷前的钟声,穿过车轮的辘辘声,
赶到那下着倾盆大雨的地方,
那儿的闹声比墨水和哭声更喧闹。

那儿,成千上万只白嘴鸦
像晒焦的生梨,
从树上掉向水洼
一缕愁思投入眼底,令人茫然若失。

水洼下雪融之后露出的地面发黑,

可狂风仍在肆虐怒吼,
哽噎着痛哭写下的诗句
越是即兴而作,就越加真实。

    1912

    毛信仁译


屋子里不会再来人了


屋子里不会再来人了,
只剩下黄昏。冬天
孤零零地,穿过
半开半掩的窗帘。

只有白色的潮湿的鹅毛雪,
在眼前急速地一闪一闪,
只有屋顶,雪;除了——
雪和屋顶,什么也看不见.

又是冰霜来描绘大地,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伤
和那个冬天发生的事,
搅动我宁静的心房。

那不可饶恕的过错
至今仍使我隐隐作痛,
木材的严重匮乏
会挤掉那带十字的窗户。

但是,厚重的门帘
忽然意外地摆动。
你步量着寂静走来,
好象是未来的幻影

你会出现在门前,
穿着是那样素雅,
好象织就你这身衣料的
真个就是这白色的雪花。

   刘湛秋 译


火 车 站

火车站,我多次离别,
我多次悲欢离合的箱子,
久经考验的朋友和发号施令者,
你的功绩数也数不清。

我的整个一生,常常戴着围巾,
只要列车一进站,
哈尔皮亚嘴里喷出的
蒸汽就蒙住我的眼睛。

只要一并排坐下就觉得一切都很舒坦,
刚俯下瞌睡便倏地惊醒。
再见,现在我该多么高兴!
列车员,我立即下车。

西边的天空,常常在连阴天
和枕木的颤动中伸展开去,
以免团团积雪
掉落到缓冲器底下去。

连续不断的汽笛声渐渐停息,
但远方又响起另一阵汽笛声。
于是,火车就在犹如巨峰起伏的
暴风雪的裹挟下沿着月台呼啸而去。

瞧,苍茫的暮色真令人难受,
瞧,田野和风紧随着
滚滚浓烟迅速远去——
噢,但愿我也能身列其中!

    1913

 毛信仁 译
  


我的姐妹——叫生活……

我的姐妹——叫生活,今天它像
汛期的春雨为人们摔碎自身,
但佩金戴玉的人高雅地埋怨,
像燕麦中的毒蛇谦恭地咬人。

上了年纪的自有他们的道理。
可你的道理可笑到无需争议:
雷雨时眼睛和草坪都呈淡紫,
天边还飘来湿木樨草的香气。

还有当你五月去卡梅申时,
在车厢把火车时刻表翻看,
这时刻表比还要恢宏,
比风尘染黑的沙发还要壮观。

还有当制动器遇上紧急刹车,
朝酒气冲天的安详的农民狂吼,
他们从床褥上朝外看到站台,
西坠的太阳同情地正余晖悠悠。

当第三遍铃声叮铃铃徐徐远去,
带着十足的歉意:可惜不是。
窗帘下散发焚烧之夜的气息,
草原从车门阶梯向星星流逝。

在远处人们眨着眼却睡得很甜,
我的恋人已入海市蜃楼的梦乡
此刻我的心也像一扇扇车厢门,
敲击着平台撒落在草原之上。

     1917夏

  顾蕴璞 译



死去的是我活着的是你,
风儿如泣如诉,
撼动了丛林和房屋。
它摇荡的不是棵棵松树,
却是成片林木,
在无尽的远方遍布,
就仿佛是帆樯桨橹无数,
港湾水上沉浮。
决非争那豪气十足,
也不是为了无名的怨怒,
只是伴着烦忧,
为你把摇篮曲寻求。

  张秉衡 译


邂  逅

会有一天,雪落满了道路,
盖白了倾斜的屋檐,
我正想出门松松脚——
是你,突然站在门前。

你独身一人,穿着秋大衣,
没戴帽,也没穿长筒靴,
你抑制着内心的激动,
嘴里咀嚼着潮湿的雪。

树木和栅栏
消逝到远远的迷雾中,
你一个人披着雪
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雪水从头巾上流下,
滚向袖口缓慢地滴落,
点点晶莹的雪粉,
在你那秀发上闪烁。

那一绺秀发的柔光
映亮了:面庞,
头巾和身影,
还有这薄薄的大衣。

雪在睫毛上溶化了,
你的眼里充满忧郁,
你的整个身形匀称、和谐,
仿佛是一块整玉雕琢。

你曾是那样被带走的,
我的心灵
好象被镀了锑的钢刀
深深地划下了血痕。

你那美丽的面容,
将在我的心中永驻,
因此,我不再过问
人世间的残酷。

啊,为了这些回忆,
愿雪中的夜加倍地伸延,
在我们两人的中间,
我不能划开一条分界线。

当我们在世间已不再存在,
只剩下那些年心的审判和创伤,
没有人想去问津:
我们是谁,又来自何方?

  刘湛秋 译



出于迷信


这印着一只红橙的火柴盒
就是我的斗室。
它不是混迹数日就离开的旅店房,
而是一生的安息所。

我再一次到这里住下
却仅仅是出于迷信。
墙纸的颜色综黄,如同橡树,
还有这门枢在歌唱。

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门闩,
任凭你挣扎要出去。
我的额发触到了你的刘海,
我的唇遇到了紫罗兰。

亲爱的,今天你回到这里,
为了纪念那些往日;
你的长裙絮语,像一朵雪花莲
在向这四月请安。

怎能说你不是守火的圣女:
你来时带了一条小凳;
你取下我的一生,如同取自壁架,
并吹去上面的尘土。


1917夏


阿九 译



麻雀山


我的吻像壶中倒出的水,落在你的上,
但夏天不会永远,不会像壶中流出的泉水。
手风琴低低的呜咽,也不会夜复一夜地
让我们在轻缓和疾速的舞步中扬起尘土。

我听人说起过老年。那不祥的预言。
不会再有细碎的浪花向星空举起双手。
它们说,我们再也不信。草上再也没有笑脸,
池边再也没有心跳,林中再也没有神灵。

分开这密林!疯狂地度过这一天。
这是人间的正午。你的眼睛在看着哪里?
你看,思想的高处卷起白色的浪沫,
那是啄木鸟、雨云和松果,是热气和松针。

这里,城市电车的轨道走到了尽头。
前方有松树把守,不许你再前行一步。
更远处就是礼拜日。衔着几根枝条,
林间小道在欢跃,在草丛中游戏出没。

灵降节,游园日,挥洒正午的天光,
小树林请我们相信:世界永远就是这样。
这个道理森林沉思过,旷野宣示过,
在我们身上的花布上,雨水也点化过。


阿九 译




迷乱的舞会


迷乱的舞会,迷乱中打车回家。
双腿僵硬得几乎无法移动。
而你的两颊因怨怒而胀红,
当你把目光紧紧地粘在墙上。

你敌意的沉默却起了相反的效果:
它激发了我的渴望。
既然你的唇紧锁在沉默里,
为何不把房门也去锁上。

哦不,不,不要就这样锁上房门,
当一丝拒绝还挂在你的心上。
只要你还在,只要还有你一个人
生命就足以变得清澈。

如果我早知道这些,我就会
在头顶上划一道横梁,
或者用我的目光锁定
你因忧伤而胀红的眼睛。

我会让全世界都知道,
让道路的尽头都能看见
这上了锁的带有斑点的太阳,
还有这被囚禁的春天的霉气。

不要让我的灵魂因欺骗
而陷入迷团:要么杀了它,要么
它就会像雾一样,渗入
一堆白白的谷糠。

假如在一个闷热的下午,
橙黄的麦垛里跑出几只老鼠,
请告诉我,那是爱情
虚假的见证蒙蔽了我们。

1917
转译自Mark Rudman 英译本。


阿九 译



曾经想过


曾经想过把彼此的灵魂分开,
但穆契卡卜和扎克萨这两个名字
就像提琴的泣诉
震撼着忧伤的琴弦。

我爱那些名字就像我爱你,
就像你就是它们。
毫无希望地,我爱着你;
并且因思爱成病。

像暗护群星的夜晚,
像哮喘撕开的纱布,
当你袒露双肩,
连楼梯也在颤栗。

那是谁犹豫不决的耳语?
我的?不,肯定是你的。
它们自你的唇间飞出,
像烈酒迅速气化的液滴。

一种思想平静地展现。
它无可挑剔,宛如一声叹息。
它像海岬一样突入夜色,
被月光从三面点亮。

1917
转译自Mark Rudman 英译本。


阿九 译



就像火炉中青铜的灰


就像火炉中青铜的灰,
睡意朦胧的花园撒满甲虫。
已经盛开的世界
与我和我的蜡烛挂在一条线上。

就像走进从未听说过的信仰,
我走进这夜晚,
陈旧发灰的杨树,
遮住了月亮的界限。

这里,池塘像被发现的秘密,
这里,苹果树像海浪一样低语,
这里,花园像木屋悬挂在空中,
而花园又把天空托在自己面前。

     荀红军 译



雨燕


傍晚时候的雨燕
无法压制内心的欢畅。
欢畅冲出洪亮的胸腔,
在空中到处回荡。

雨燕在天空纵情翱翔,
那千回百转的歌声任意飞扬。
啊,雨燕哪,多么得意,
你们瞧,连大地都要逃避!

翻腾的云雾扩散开去,
就像锅里翻滚着一股白泉,
你们瞧.从峡谷到天边,
大地已找不到安歇的地盘。


    力冈 译



松树


我们枕着手躺在草地,
昂首仰望万里长空,
泳浴在野生的风仙花、
雏菊和森林的百合之中。

松林间伸出一条幽径,
草儿茂密,难以通行。
我俩交换一个眼色,
又把姿势和地点变更。

我们顿时变得不朽,
化入了松树的行列。
于是从疾病、瘟疫、
死亡中解脱了出来。

有如润滑油,浓艳的蔚蓝
带着故意的单调,
亮晶晶地落向大地,
在我们的衣袖上留下记号。

我们分享着松林的小憩,
谛听着甲虫乱爬的声息。
呼吸着柠檬和神香混合的
松树林中催眠的香气。

我们长久、长久地
把手臂枕在头下睡觉,

周围的事物何等温柔,
眼前的一切广袤无垠,
使我时刻产生幻觉:
树后就有大海的一片奇景。

那儿的海浪高过松枝,
从圆滑巨石上俯冲而下,
海浪搅动了深深的海底,
降雨般地抛出许多小虾。

黄昏时分,朵朵晚霞
铺洒在拖船后的软木之上,
像是鱼肝油闪烁不定,
又像是琥珀朦胧地泛光。

夜幕落下了,月亮
把万物的痕迹渐渐地埋葬,
葬在泡沫的神术之中,
葬在海水的妖法之上。

可海浪掀得更响更高,
浮动的音乐厅里何等热闹,
观众聚集在柱子旁边,
看着从远处无法辨认的海报。

     吴迪 译



哈 姆 莱 特


嘈杂的人声已经安静。
我走上舞台,倚在门边,
通过远方传来的回声
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一千架观剧望远镜
用夜的昏暗瞄准了我。
我的圣父啊,倘若可行,
求你叫这苦杯把我绕过。

我爱你执拗的意旨,
我同意把这个角色扮演。
但现在上演的是另一出戏,
这次我求你把我豁免。

可是场次早就有了安排,
终局的到来无可拦阻。
我孤独,伪善淹没了一切。
活在世,岂能比田间漫步。

    1946年


    飞白 译



三  月

大阳散着热气,累得汗水淋漓,
峡谷狂乱呼啸,如同着了迷。
春天的活儿可真够多呀,
好像健壮的女饲养员忙个不迭。

雪,缺乏血液,奄奄一息,
树枝露出高低不平的青皮。
可是木叉在施展无穷的力量,
牛棚里弥漫着盎盎的生机。

这样的夜呀,这样的白昼与黑夜!
晌午时刻融化了的雪水滴滴,
房檐下倒垂的冰溜那么纤细,
彻夜不眠的溪水叨叨絮絮!

马厩牛棚,都把门栏敞开。
鸽子在雪地上啄食麦粒,
万物复苏,全是因为——
清新的空气中飘来了粪肥的气息。

  1946年

  乌兰汗译



雨  霁

宽阔的大湖像—只瓷盘。
湖的彼岸聚集着云团,
这一堆堆白色的云,
原来是严峻的山的冰川。

根据阳光亮度的交替,
树林也在把色调变更。
忽而整个儿燃烧.忽而又罩上
飘落烟尘的黑色阴影。

当淫雨霏霏的日子快要结束,
云雾中呈露出一片湛蓝,
天空在云隙问多么喜悦,
小草儿心田里多么欢畅!

风儿请除了远云,平息下来,
太阳把光彩朝大地抛洒。
绿色的叶儿晶莹滴翠,
就像有色玻璃上的写生画。

窗口宛如一幅教堂壁画,
圣徒、苦行僧和帝王
戴着失眠的闪光之冕,
自内向外朝永恒眺望。

仿佛辽阔的大地
就是教堂的内景,
有时透过窗口,竟能听到
圣歌合唱的袅袅余音。

大自然、世界、深邃的宇宙,
我守护你长久的造福,
满怀心灵深处的颠悠,
幸福的泪珠滚滚而出。

 1956年
    

    吴 笛 译




冬夜


大地一片白茫茫,
无边无际。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燃烧。

就像夏天的蚊虫,
一群群飞向灯光,
如今外面的飞雪,
一阵阵扑向玻璃窗。

风雪在玻璃窗上
画着圈圈和杠杠。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燃烧。

顶棚被烛光照亮,
影子投在顶棚上:
有交叉的胳膊和腿,
还有命运的交会。

两只女鞋砰砰两声
落在地板上。
扑簌簌几滴烛泪
滴在衣服上。

一切都沉入雪海里,
白茫茫,灰蒙蒙。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燃烧。

一股风扑在蜡烛上
一颗芳心荡漾,
就像天使一样,
张开两只翅膀。

二月里到处一片白,
夜晚常常是这样。
桌上的蜡烛在燃烧,
蜡烛在燃烧。

    力冈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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