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绝样文】落落今朝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银杏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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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着初遇时,褚文一脸淡然地走到我面前,伸手便是挑起了我的下巴。我坐着,高大的他却不肯弯腰,我便只能坐直身子配合地将头尽量高昂,深深的呼气掩饰着周身的僵硬。

  “公子可是看得够了?”我暗暗咬牙,若不是这手抽回去得及时,只怕那时便已印上了我的齿痕。

  我这边脸渐渐地烧了起来,他却云淡风轻地道:“怪力乱神之事,我向来是不信的。来见你也只因被家妹缠得……”

  “怪力乱神?”我打断他,嘴边的笑亦是含了轻蔑,“这大千世界中,不为人知的多如牛毛。何为怪力乱神,不过是凡夫俗子未得知晓。”

  这一次他终于正视了我,嘴边竟勾起一抹笑意,吐出二字:“继续。”

  我开了窗,随即笑道:“初雪了。”

我在袅袅香雾中对着细雪中的圆月缓缓跪下,风将雪吹进了屋,落在皮肤上凉凉的。受到月光的照耀,我胸前的翠绿水晶溢出光华,我的眸中也有绿光暗暗流转。

  回过头,我笑道:“二皇子,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他端详着我的眼睛和我胸前的水晶,缓缓道:“你说。”

  我道:“不出半个月,六皇子便会有所行动,先是以政见不合为由与你为敌,在文武百官未站定列之时,便会出现刺杀案,由另外两名皇子帮衬,经由庭审定你的罪。”

  褚文听着,皱眉不语。

  我浅笑:“我帮你破了这个局,不过你要许我件事,如何?”

  “何事?”他沉声。

  我抽身站定窗前,笑着道:“让我伴在你身边,助你完成大业。”

  “你若是愿意,三日后,派人来,我告知你之后的事。”

  他皱眉自语道:“兴许,你真有预言之力。”

我傲然道:“天下之事,除却人之生死,我皆可先知先言。”

  半个月之后,整个京都的权贵都在议论着皇子之间的事。

  二皇子被三个皇子联手栽赃,指其要谋害皇位的其他竞争者,人证物证都备好了,幸得皇上信任的人在他身侧,使得那些证据全都做了空。

  这使计害人的,反为所累,看着天威盛怒的架势,是翻不了身了。

  这做官的知晓避嫌,而纨绔子们却只知卖弄,个个高声阔谈,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漫天皆是。

  我将雅座的帘帐放了下来:“二皇子当真是好人脉,竟能在皇上身侧,将六皇子买刺客陷害你的消息,硬是传成了买刺客暗杀你,使得皇上派出了最信任的内侍看护,给你做了人证。”

  褚文抿了口茶,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地道:“我不谢你了,既要助我成大业,以后的路还长。”

  他续而道:“今日我先许了你,若你不负我,我便绝不负你,天下恢宏,我得了的,便也等于你得了。”

我咬着唇,只觉得周身的血有了点点加速:“二皇子放心,尺笈,定不负你。”

   这日天刚擦亮,褚文便登了我的吟月楼。

  我还未睡醒,卧在软榻上,他坐在我身侧也不催,拾起我看了一半的书读了起来。

  上次的事后,他见好就收,向皇上提出了罢朝静养。之后的日子闲着无事便来我处小坐。

  我早起的困乏很快便过去了,抬头便看到沐着晨光的他。

  他的长相并非如何的俊美,不知是否因着自幼习武,略黑了些,在油头粉面的富家子弟中,显得有几分粗糙。但他的那份朗朗英气,加之眼中说不出的深沉之意,却是让人见之难忘。

  此时的他在细软的光下,敛了眉目,倒是多了几份暖意。

  他的目光转向我,抬手打开了食盒露出里面精致的糕饼:“宫里膳食房做的,尝尝?”

  “嗯。”我挑好看的拾起一块,吃到嘴里竟咸油得很,顿时没了胃口。想扔掉,却被褚文接了去。

  看到他将我咬过的糕饼吃了下去,我直感到脸有些发热。不想被他发觉,便转了话题:“你怎么打算出征哒哒国?”

  他笑道:“不过是累计战功,你觉着怎样?”

  “七个月你便可大败哒哒国,手握重兵镇守边关。再过两个月,皇上病重,众子夺位更甚,皇上大怒急召你回朝,暗派右大臣城外五十里传玺于你。”我赤脚踩在厚软地毯上,为他捧来盛着葡萄的玉盘。

  “尺笈,”他吃着葡萄淡淡地道,“这个世上,除了你之外,可还有能预言的人?”

  “自是有的。”我答道,低眉间却是想到与我已是分别九年的姑姑,心里有了几分凄凉。

  “哦?”他感兴趣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遍查我大崇书籍,竟无丝毫记载。”

  我道:“这是我族内秘史,从不外传。”

  他理解地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又道:“尺笈,你为何助我夺嫡?”

  我道:“那日,我已是说了,因着此事有趣。”

  “只是因着有趣?”他直视着我,嘴边的笑看似云淡风轻,“若只因此,难保你哪日因着旁的有趣的事,动了心思出卖了我。”

  看着他的笑,我忽地感到一阵寒意。他没有丝毫掩饰的试探,让我不知如何回应。

  他笑着,再次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一如初见:“你可是有什么好的办法,让我能对你放下心,专注旁处?”

  预言之力,本为大事者忌惮,更何况六皇子一事,若是让皇上知晓他也在计算,只怕落的境界也不会好到哪里。

  我道:“二皇子这么说,想来是已有能放心的法子了。”

他点了点头道:“有,让我看着你。”

  塞外的气候很是恼人,白日的时候,晒倒不少北方战士,夜里便是寒风习习,冻得人直打战。

  褚文将身上玄青兽皮的衣除下来,甩给了我,我摇了摇头想要退回。

  临行前他命人为我赶制的赤色披风已很是保暖,甚至比我当初在大漠时候穿的每一件都要厚实。

  他策马过来,接过了衣亲自将我裹个严实。

  “听话。”他一脸严肃地苛责着试图脱下的我,深沉依旧的眼中,被我觉出一抹柔情。

  他道:“你自随我出征,精神便一直不好,此次向大漠国借的道,再过半个月便可走完,到时便是温润的地带,你若实是累了可在那儿休息几日。”

  他轻咳了两声道:“尺笈你将就下,待我打了胜仗,带你回朝。”

  说罢他便转过头不再看我,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溜烟回到了队首。

  不知是因着心情抑郁引发的,又抑或是软风细雨养娇了身子,还未走到他所说的温润地带,我便先被病压垮了。每日过了晌午便开始发热,只喝得进流食。

  他将手背放在我的额头上,又比了比自己的,皱起了眉:“尺笈,是我没考虑到这荒凉之地的气候。”

  我眯着眼在他的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他道:“我给你留下些人,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你的身体不适合随军行进。”

  “嗯,好。”虽说要和他分离,可想到不用顶着这绿眸跟在他身边,却是有了几分解脱之意,语气中不自觉地夹杂着几丝愉悦。

  满月夜,天地间灵气大盛,对我等以月为媒的人来说,是最好的预言之夜。

  我在荒野之上,为即将和我分开的褚文预言。

  本以为会重复在大崇国皇城时的结果,却发现这天象已变,褚文的大贵之命,已是化作了将死之命。

  我一时不知所措。绿眸女所预言之事,除非有人刻意修改,不然不会有变更。也就是说,有绿眸人想让褚文死。

  我离开之时,那绿眸女婴刚刚降生,她现在不过三岁。

  如此,改褚文之命的,便只能是她。

  绿眸之人命与他人不同,我无法感知到她,我自己的也只可偶尔感知一二。便如我当初逃离大漠国时,便是由着微弱的感知才行至都城。

  “病着,就别到处跑。”褚文已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后。

  看着他别扭又温和的脸,我努力做出精力充沛的样子:“褚文,我对月吐息了一会儿,病好了,可以随你出征了。”

  “真的?”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胸前的翠绿水晶,似是想到了我与月亮之间的奇妙关联。

  “如此最好。”他道,“把你留下,无论派多少人看护,我都是有几分不放心的,毕竟不是在皇城。”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镯子道:“这是我请军营里的师傅为你做的,你看,按住这里,便有匕首弹出,给你防身。”

  他执起我的手,亲手为我戴上,之后再不言语,自然而然地牵着我的手往营寨走去。久握兵器,他的手是粗糙厚实的,被他握住手,我竟有了一份说不出的安定之感。。

  如此温和的他,已是将死之命。

  而我对自己未来微弱的感知却是:若是随军前行,则有去无回。

  这“回”字,我不知何意,是指的生还?又抑或是回皇城?

  褚文的手,有力而温热,这份温热传到了我的手心,竟让我躁动的神经渐渐安定了下来。

  不去想那许多,跟着他便好。

  我一再向褚文保证自己的身体恢复了,可他却定要全军歇息三天,等我养好再走。我笑他意气用事,不顾大体,他也不恼。

  看着他为我做的许多,想到那晚得到的预言,我终是忍不住开口试探:“褚文,如果有一天,我没了这预言之力,你还会不会对我好?”

  他拿着勺的手顿了一下,之后便像是没听到般继续喂我药。

  很多时候,不言语便是最好的回答,我垂下眼睑,我与他不过是一场辅佐,他亦是许了我天下珍宝共有。我这边思绪万千地懊恼着,他清咳了声,用小到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我会。”

  我只感到自己的嘴角在不住地上扬。这需要思考这许久,当真是他的作风。

  喝过药,他便拉着我上山,我怎么问也不说做什么。直到在山中迷了路他才喃喃道:“今日,我遇到一名牧羊的妇人,她告知我这里有一处大漠国的圣泉,下水浸泡,可百病尽除。本想给你个惊喜,却不想,这地方我都找不到。”

  我自小长于大漠国,从未听说这边境有什么圣泉之说。此地虽是入了湿润之带,可山体里却是盐碱过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药泉。如此想着,我便是心下一惊:“那妇人你放走了?”

  他摇了摇头:“没,我将她留在营中款待,有人看着。”

  我皱眉道:“你怎么不多带几个人?!”

  他的脸已然红透,却还是板着做出严肃的表情道:“你要沐浴的地方,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正自惊疑间,竟有几个人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凌厉的招式直逼而来,褚文忙从怀中掏出个烟花筒引燃,便上前与他们缠斗起来。这些人的功夫不弱且招招欲置人于死地,我又是个一点帮不上忙的累赘,褚文用身子替我接了几刀,转眼便已周身是血。

  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咬了咬牙便朝着一条枝藤遍生的一条小路跑了过去。奔出几步,回首,小道前奋力阻拦的褚文已是强弩之末暗自强撑。我跑了一段选了处分叉口向上攀爬,找了个山洞躲了起来。

  褚文的部下果真有效率,不过半个时辰便寻到了我。可巡遍山林,却是未发现褚文的踪迹。

  我带着人急忙奔回帐中,传唤那个为褚文指路的妇人。

  跟随两个侍从施施然而来的,衣衫简陋、面容憔悴的女人,在我的面前擦去脸上的污痕,竟是一张熟悉的容颜,她漆黑的眸子满盛着笑意,望着我的目光竟有几分当初的慈爱。

  “姑姑。”我惊呼出声。

  姑姑于我,本是比母亲更亲的存在。

  月神麻释天,每隔十几年,又抑或几十年,便会选中一个女子,赋予她天生的预言能力,并以绿眸作为标志。

  在大漠,上一位预言者可以感应到下一位的一切。

一旦有绿眸女孩降生,上任预言者会提前派人前去,将其请回送至神庙。绿眸女之事只有大漠王和几个辅政大臣知晓,严禁外传。

  而当下一任预言者出现之时,前一任需得嫁于在任的大漠王,这也是大漠国的国法之一。

  我从襁褓中便与姑姑一起生活,直至我十岁那年,她和一个男人离去。

  我皱着眉,眼前这张已显苍老疲态的面孔,渐渐和十年前夕阳之中,听着异族男子笛声笑出万种风情的颜,重合起来。

  想着看着,我眼睛渐渐有了些湿润,左手不自觉地攥紧,那里有一份再也不会存在的温度。

  “尺笈妹妹,你若是喜欢看这夕阳,我便日日带你来看。”一脸英气的少年温和地笑着。

  记忆翻到更往前的时候。

  “尺笈,你今天的书背好了吗?”姑姑抱过了我。

  “背好了。”我乖巧地道,“大漠有绿眸女,大漠王与月神麻释天契约而生。此女生而尊贵,有预言之力。却只可言天下之大势,不可谈庶人之生死。只可更世事走向,不可变疾苦天寿。若有违,月神麻释天弃之,年内必亡。”

  月神麻释天弃之,年内必亡。

  我猛地坐起来,有侍女用凉水浸过的丝帕为我擦拭额头,问过左右方才知晓我竟在主营里高烧晕了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了,褚文还没有消息。

  我将姑姑叫了来,她看了看我坐在床边,接过了侍女手中的丝帕。

  “姑姑,你向人预言生死天寿之事了?”我问道。

  她淡淡道:“是改了。是我夫君的,去年,我暗中杀了预言中会杀了他的人。”

  我回忆着夕阳中那个异族男子的服饰:“他是哒哒人?”

  姑姑点了点头:“哒哒的镇国将,这次被派出征。”

  “所以,你出现在这儿,也是为了帮他?”我紧握她为我擦拭额头的手,竟在她的食指的指甲中看到棕色的粉末,早闻得有的毒药,可以通过划破的皮肤进入血液,置人于死地。

  她轻叹一声:“我不过是书信告知大漠王你和褚文的踪迹,并附上你今日会出现在林子中的位置。我的时间已是不多,威胁到我的夫君,我都想让他死。”

  她又道:“对于大漠国来讲,你本就是叛逃者,在大漠王的心中又是你害死了他的哥哥,于国于私,他自然都是想要你死的。而褚文呢,死了第一个被怀疑的是哒哒国,对大漠国来说,大崇和哒哒两国的关系越是恶化,他们便越是安全,何乐不为?”

  “只是想不到,你竟然没有死。”说罢姑姑扑了过来死死卡住我的喉咙,侍女手忙脚乱地拉不开她,用花瓶器皿打也不松手。我情急之下在腕上的镯子上按了一下,咬牙捅了下去。

  换来的,是姑姑的苍然倒地。

  她的嘴边,竟是噙着笑的。

我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眼泪止不住地流着。我默默地用衣袖擦干了它,我现在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我跪在窗前,周身越发无力。

  褚文已是必死之人,随着时间的临近,我看到的已是越发清晰。

  必须救他,我下定了决心。我带着精选的侍卫,策划着偷袭大漠王的主帐。预言者无法预言自己之事,而在颠簸的马上我隐约感知到,有去无回的那个“回”字,指的是我再无法回到褚文身边。我不会死,却会是生不如死。

  我的脑中渐渐浮现了初见时的场景,那时他立于我吟月楼下,抬首随意地望了望高悬的牌匾,眼神深沉,那份沉着坚毅的气息是我此生仅见。兴许就是那时的震撼,使得他嘲讽于我时,我竟按捺不住地反唇相讥,甚至想要留在他身边以证实自己,这份不稳重已是我多年未见的。

随后相处,他的种种温柔更是我始料不及的。为我带新奇的糕饼,将自己的衣裳强加于我,为我造防身的镯子,甚至此次被抓都是因着为我治病,护我逃走。

如此想着,我便觉得心口处有暖暖的感觉,原来褚文为我做了如此之多,而我亦早已将他放入心底。

那一刻,我真正懂得了姑姑。于我来说,只要褚文能平安,怎样都是值得的。

生生死死,抑或是各种困苦艰难,我都扛得住,也愿意为他而扛。

  凭着我对大漠安营扎寨的了解,很是轻松地便找到了大漠王尤施。当侍从的刀抵在尤施项上之时,他竟眯着细长的眼笑了起来。原本围绕着他的美女尖叫着逃开,他还有心思摆摆手让她们安静下来。

  “我就知晓,此行能看到你。”他浅笑,“几年不见,嫂子是越发愚笨了,大漠人,最不畏的便是死之一事。如今我若是被你的刀子吓得放了人,我以后还如何治理这国家?”

  我坐在他对面,有几分烦乱:“如何能放了褚文,开个条件。”

  他笑得越发灿烂,却也让人感到一丝凉意:“这好办,我若是想要他死,在荒山上便可解决掉了,也不用费了那么大劲抓回来,专候着你了。我杀他不过是想在大崇和哒哒的战火上浇上一桶热油,而杀你,是既去了威胁,又解了我心头之恨,你们两个相比较,我还是更倾向于你。”

  “两个条件。”他向着屋内的侍从挨个指了过去,“其一,今日在这里见到我的所有崇国人都要死。”

  “其二,”他笑容阴毒地看着我,“你服了哑药聋药,自毁双目,在我的冷宫里住到死。”

  我沉吟片刻:“第二个我答应,这第一条。”谁想我话音未落,跟我来的侍卫竟齐声道:“愿为二皇子而死。”

  尤施笑着拊掌:“好,好,大漠人最重承诺,你做得到,我也必会履行。”

  “尤施,我还有一个要求。”我沉声道,“我想请你陪我做一场戏,既让他断了对我的念想,也将战火引离大漠国。”

褚文被黑衣人带进了帐子,他考究的衣衫在打斗中已变得破烂,身上的伤也多处化脓。即便如此,他仍是直挺挺地站着,一身的傲气一如往日。

我在帐侧的长帘后呆呆地望着他,目光流连过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

这戏是定要演下去的,我心下一横,打开了帐帘走了去,媚态万千地靠坐在戴着夸张面具的尤施怀里。

“你不遮一下?”尤施用着哒哒国的口音说着话,“不怕我们的大崇二皇子记恨你?”

“我天生这双绿眸,遮脸有什么用。”我娇笑着说完,已是被褚文冰冷的目光盯得周身僵硬,唯有掩饰地将脸靠进尤施的怀里继续道,“况且他也是将死之人,看了又如何。”

“他的狼狈样你也看过了,若你还觉着抵不了这段时间受的屈辱,那就想些折磨人的法子,一样样地用在他身上,也当是为死在大崇手上的我国将士报仇了。”尤施挥挥手,示意将他带下去,随即抚摸着我的发,笑道,“美人立了如此大功,我该如何奖赏?”

我眉目带笑着道:“怎样的都好。”

当日傍晚,尤施便依约在营寨放了把火,以让褚文趁机逃走。

褚文过于重情义,他若是听闻我率众救他,难保不会竭尽全力查出缘由,从而找到我并将战火引向大漠国。我和尤施做的戏,一则是想让他断了对我的念,更重要的也是想让他误以为我是哒哒的内应,将被我带领的近卫音信全无的账,也一并算在哒哒国的头上。

不知他逃到哪儿了,我看着救火的人群,痴痴地想着,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尺笈,是我,跟我走。”

我转过身,不禁瞪大了眼睛。

“走,我逃出来了,我们一起回去。”褚文拉了拉我,看我仍是不动,便又道,“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你因为什么被要挟的也尽可以告诉我。”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一阵刺鼻的血腥味传来。他目光温柔地盯着我:“我说过,天下恢宏,我得了的便也等于你得了。这句话是许了你什么,你听不出来吗?和我走,辅佐我,我立你为后总比在这里好,不是吗?”

我看着他的眼,不自觉地想要随他离去,脑中却想起和尤施的约定。大漠国的平和,以及我这只剩一年寿命的残生,向前迈的脚步转成了向后退去。我定住心神不屑地拂开他的手,一脸嫌恶地看向他:“二皇子还真是幼稚,我已是倾心那人许久,若非他以国事为重请求于我,我才不会在你身边待这许久,如今想想,便觉倒尽胃口。”

褚文眼睛深处,有着什么在闪动。

我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捂住鼻子,用看脏东西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周身血痕脓液的他,想到那都是为了我而流的,只觉得眼睛酸楚,再也装不下去。我忙跑出帐子以躲开他直视的目光,他却死死抓住我的手腕,不肯松开。再望去,他眼中的一切神色尽皆退去,剩下的只是威严的逼视。

我晓得,只差最后一击了,他在用这最原始的方法,迫使我颓败后露出本来的面目。

这么想着,我暗暗狠下心来,随手抓起一把尘土撒向他的双目,趁他放松的瞬间,挣脱了开,向着救火的人群跑去,边跑边喊着:“来人啊,二皇子……”

我话还未说完,便觉得颈边一痛,回首时看到褚文已然赤红的眼中满盛着凶狠。

我成功了吗?他恨我了吗?这是我陷入黑暗之前,最后的思考。

 再次转醒,我已躺在帐中,蒙眬之中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双含着心疼怜悯之意的细长眉目。

待眼前的视线清晰,我看到的,是尤施冷笑着的脸。

他道:“竟成了黑眸,你改了那小子的生死。”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扯了起来,拖到了他的帐子里。

  那里立着一个牌位。

  “哥,我带嫂子来看你了。”

三年前,我乃大漠最尊贵之人,帐内行走骄傲无比。

  那时的大漠王是郅齐,一个眉目英挺的傲气男子,亦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已定夫君。

  “尤施将会背叛,你务必将他处死。”我跟在郅齐身后絮絮地说着。

  这已是我无数次地向他提起,随着时间越来越近,我也是越发焦急。

  “尺笈,他是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郅齐的态度也是由最初的温和变得渐渐地严厉,“我给他金银封地,无上尊荣,他想要的我尽皆给他,他必不会对我出手。”

  “可是我的预言。”

  “赏赐也是在改变现状,”他挥了挥手,“先不要与我提及此事,若是过些时候,他仍有异动,再想对策。”

  “还有,”他清咳,目光看向窗外,“明日,那绿眸婴孩将被送入神殿。我也会下令筹备你我的婚事。”

  “她还只是个婴孩。”我皱眉。

  “尺笈,我已说过,此生只娶你一人。”他看向我的眼中有着满溢的温暖,“我已等不得那么久。”

  婚事昭告的那日,我在月下听得的,却是一个我无法说出的预言。

  也是自那日之后,我再未提及尤施叛乱之事。

  未出三个月,郅齐兴致勃勃筹办的盛大婚事未及办成,尤施便是反了。只三日,大漠国易主,郅齐亦死于乱军之中。

  我在战乱中,凭着微弱的感知,花了一年的时间行至中原,后被老鸨留于教坊,已为大富之人占卜为生。

  尤施悠悠道:“那次战事,非我所愿,乃是有心拥立我之人所为。你当时若是说出他的死讯,那战事不会发生,我哥也不会死。你让我背负上弑兄的罪名,日后无论我如何仁政,想来也是骂名千古。”

  他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大漠王族也是有诫言的。大漠王,虽娶预言女,却是不可爱上,若是爱上必遭天谴。郅齐力排众议坚持只娶你一人,也是众长老愿意拥立我的缘由之一。”

  “你知道预言女若是被君王爱上,将是何下场吗?”他笑得轻蔑,“秘密处死,若是不然,这君王则必会死于非命。这是月神麻释天与大漠国历代君王订下的契约。我哥,愿意为你而死。”

  他道:“我本以为,未救郅齐是你生性凉薄,可想不到,你竟救了那个皇子。一起长大,为你而死的郅齐,竟不如相识几个月的异族人?”

  褚文的侍卫,一个个自刎在我面前。

  我摸索着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耳畔一阵嗡鸣之后,我的世界彻底静了下来。

大漠人最重承诺,我的寿命最多一年,也应该是好熬的。

后来,我被送上了马车,颠簸了许久后便被关在了一个屋子里,我试着在屋子里乱摸,根据指尖的触感,这应是当初郅齐在大漠国皇宫为我准备的房间。门窗被锁上了,每日都有人为我送餐打扫。

  有的时候,我会暗暗猜想,褚文会有多恨我,多厌恶我?又或是已经不会再想起我?

我生活在一片寂静中,眼前也常常出现一张张死去的人的脸。那群侍卫的,姑姑,还有郅齐。

十一

  大崇国二皇子神勇,只七个月便大败哒哒国。

  再之后不久,皇上病危,他在临终之前命心腹大臣于城外五十里传玺于得胜归来的二皇子。

    大崇和大漠也是礼尚往来,一向交好。

  某个黄昏,大漠王尤施负手而立,门外夕阳的光透过他,照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子身上。

  他细细地打量着赤足蓬发,佝偻肮脏的她,不到一年的时间,已是看不出半点当初的绝代风华。

  看着如此狼狈的她,他竟感到丝丝心疼。他的气,他的恼,也许是来自于他所渴望的流芳千古的梦的破碎。也许也是因着她没有救自己的哥哥。也许,也含着别的什么。

  十年前的夕阳之下,哥哥对着女孩说着什么,她侧过脸,笑得甜美灿烂,远盖过天边的晚霞。这笑容将在山间奔跑玩耍的他镇在了原地,张大了嘴痴痴地看着。

   只是在这儿时美好的画面之后,他的脑中随即映出了大漠王爱上预言女,必遭天谴死于非命的诫言。

轻叹一声,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人道:“埋了吧。”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埋在我大漠国,给我远远地送走。”

尤施大步走了出来,宫殿的门嘎吱地合上,照在她身上的光条越来越窄,直至被沉重的门全然挡住。

许多年后,已然苍老的大崇皇帝一时兴起,要重游当年征战哒哒的路。

他抱着最最宠爱的皇孙,笑着讲当年的行军事。种种计策战略,一一道来,没有忘怀。有时讲讲他也会忽地沉默下来,陷入另一段无法与他人诉说的回忆,那是关于一个女子的。

当日杀入哒哒国之时,他曾发疯地寻找一个绿眸女子,却是毫无线索。哒哒镇国将之妻曾是绿眸一事,让他越发坚信了那女子与哒哒的关系。

那将军夫人在战争之初便已不知去向,这条唯一的线也是断了。

此后的几十年,她便如他心中的一根刺,念之入骨,总是能勾起他阵阵的恨意。

在皇辇行至荒郊的某处时,他忽地觉得心口处有丝颤动,随即莫名地叫停了车驾。

他在随从的搀扶之下,走了下来,站在荒野里,竟觉得阵阵道不明的酸楚。

此时,飘起了雪花,又是一年的初雪。他抬首望向被轻雪笼罩的圆月,这景象让他忆起和她的初遇。

他的眼前渐渐映出她的身影,她朝着他笑,笑容一如初见之时傲气逼人。

就是这笑容,才使得他在初见时便忍不住惹她着恼,那时的多言已是不像自己。

如此想着,他的嘴边绽出一抹微笑,可随即想到之后的种种,又对想起她的自己很是着恼,一甩衣袖回了车上。

车渐行渐远,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刚刚驻足的地方,立着一块小小的空白石碑,那里埋葬了一个死后被逐出自己国家的脏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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