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不问别来无恙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引子 不问别来无恙

再次见到他,距离上一次的分别,已经五年之久。

,身边时不时地穿过行色匆匆忙碌的工作人员,如身陷在浩瀚无垠的宇宙,满目的斑驳荒凉。但我还是一眼就从熙攘的人群里辨识出了他。

一秒,两秒。或许他的目光也只是迟到了两秒钟,在人头攒动的湖面上漫不经心地掠过,与我的目光迎面相撞,视线打了个趔趄,聚满了讶异的神情,停滞在了对视的那一眼里。

那一刻,周围的人群都消失不见了,我的世界里空无人烟,只剩下几步之遥的那个人。

是你,韩祎。

你还是那样简短随意不加修饰的发型,不焗油,不烫发,不改发线,不在前额留炫酷的刘海。好像从我十五岁遇见你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了,你都没舍得丢掉这个最衬你少年气的发型。

竟然会让我在一瞬间生出错觉,每次和你的久别重逢,你都还赖在旧时光里,没有往男人险丛密林的世界里走。

那张原本清癯瘦削的脸倒是微微发胖了些,两颊骨棱线分明的轮廓变得饱满圆润,被岁月滋养得有了几分味道,但还是没能褪去许多年寄居在那张脸上的斯文,斯文中掩不住的清秀俊朗。

我曾见过很多男孩子少年时的模样,当他们从Boy褪去一层层旧皮囊长成Man,我眼睁睁地看着岁月是怎么从那一张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摸爬滚打过去,打磨出一个个面目全非的Old Boy。

每当我时隔多年,在街上偶遇到一个昔日旧友,或者在社交网站上看到一个老朋友的近照,在他们身上烙印下时过境迁的惊人变化,我对视故人犹如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都会万般感慨一番时间的威力和残忍。

然而,韩祎,眼前的你却像是逃过了时间对大多数人的残忍。如今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依然保留着那些年干净清冽的阳光,就好像这张被时间小心翼翼珍藏下来的熟悉面孔,就是专门为了让我多年以后还能轻易辨认出你来。

就比如此时此刻,我跨着时间隔着人海,依旧能一眼识破你一样。

唯一能看出来你有了成熟男人伪装出的痕迹,就是那身套在身上打着领结的西装,Cantarelli的牌子,因过分的干净整洁而显得过分的精致。这让我可以在错觉中把眼前的你和十几年前那个叫韩祎的人划清界限——你毕竟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了。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有些恍惚,想努力在我们彼此凝滞而陌生的身影里,辨识出一些熟悉的东西,为接下来打破尴尬和沉默的对谈做好迎战的准备。

现在我只需要走上前,笑着跟你打声招呼,说句:“嘿,好久不见!”

或者,用不着这样烂俗成电影台词的问话,就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从美国回来了?”只要换一种更家常也更接地气的问话,我就能确认那个身着西装的人就是你,韩祎。

但不知怎么的,我挪不开步子,跟随着身边的空气轻轻颤动又迅速凝滞了似的,傻立在原地。我原本是想着只要你在对面先做出了反应,我就一句话也不说,掉头转身就走的。

这时,你身边那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先朝我走过来,训练有度的礼节式微笑,说:“关小姐,你好,这就是我们公司的老板,Mr.George。”

女秘书的声音柔柔润润地飘到我耳朵里,如春风化雨一般,但随后就在我耳边荡开漾开,漾成一圈圈涟漪,变成了虚晃飘渺的回声。

最后,还是你把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距离用脚步填满的,走到我面前,伸出右手说:“好久不见,关筱萱。”


我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以这样冷不丁的方式和韩祎见面了。

虽然在韩祎走了以后,我也曾无法自抑地幻想过和他重逢的场景,特别是五年前,他刚出国的那段时间,那样的幻想就像生着病疮的精神癔症,时不时地纠缠着我,折磨着我,我从那种病态的念想中自食着某种自轻自贱的恶果。

从那些幻想中泛滥出的场景,无非是我们在某个城市的街角不期而遇,但把彼此看成了陌生人,擦个肩就过去了;再或者就是有点怀旧情结的,我们在一家老店无意撞见了,但也不过是打个照面寒暄一句就过去了。

但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褪去了那些年的热情幻想,也逐渐淡忘了那个名字。我突然又被人礼貌地称呼为关小姐,而韩祎被人尊称为Mr.George,我们都被套上了隐形的盔甲,在早已陌生的身影里重新记起对方的名字,记起的时候,谁也不能把这个重逢的片刻轻描淡写过去,却只能汹涌激烈地正面交锋。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回想起一周前,杂志主编开完例行晨会以后,单独把我留下来,递给我一沓材料报告和一张名片,说:

“萱萱,前不久DesigNeed公司的老板听说刚从美国回来,这家设计公司虽然这两年刚刚起步,发展规模暂时还比较小,但从近期的市场反馈来看,他们公司的总负责人我挺看好的,有头脑有主见,而且还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们杂志就想要多推一些这样的潜力股。考虑到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更容易沟通交流,下周你找个时间去做个人物专访,再顺便谈谈业务合作的问题,看能不能把他们拉成我们的客户。啊,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好好办!”

我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本想推辞,主编又回过头凑到我跟前狡黠一笑说:“听说他们公司的老板Mr.George还是个年轻有为的帅小伙呢,我当然得让我们的萱萱大美女去过过眼了!好好把握机会哦!”

唯恐主编会接着打趣我,无奈,我只好勉强应下来:“哎呀,行了行了,我保证完成任务行了吧?”

主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笑了笑,拎着香奈儿的包包,踩着清脆的高跟鞋碰地声,扭动着撩人的身姿离开了办公室。

名片不是Mr.George的,是秘书的,取了个商标似的名字,叫龙嘉。名字职位旁边影印着公司LOGO的图标,看着有些眼熟,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实在想不起来。下面是秘书的办公室电话和私人电话。

起初,对于这个被主编看好的密斯特乔治还是密斯特凯文的人,我并没有多少了解的热情。这年头,和我同龄但比我事业有成的男佬女咖,我在时尚杂志圈待的两年多,早已经见怪不怪。

像我们这样的“九零后”一代,从生下来就被社会的有色眼镜贴满了标签,什么个性张扬,早熟冷漠,任性自我,狗皮膏药似的跟随了我们一路的成长史,甩都甩不掉。

这一代年轻人索性也就张狂下去,每天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标榜着一句话:出名要趁早。有脸的上脸,有才的耗才,有钱的撒钱,没脸没才没钱的,扮丑角直播都可以。

不过是人人都在急功近利抛头露面的时代,热望着成为同龄人的偶像,同龄人的代言。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到最后都不过是昙花一现过往云烟。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需要采访一些业界时尚名人,大多数人成功的经历其实都无聊得很,无非是商业包装再加上个人机遇,除此之外,更多的关于年轻时的梦想炽热的人生追求的话题,听起来都有些天方夜谭。

所以,对于主编向我极力推荐的这个人,我也并没有多少采访的兴趣,而且手头刚接洽了一个新媒体公司的合作方案,那阵子也忙得不可开交。但想到主编临走时那番调侃的话,不禁又让我生出了些莫名的感伤和失落。


硕士毕业以后,我留在了这座北方城市。当初来应聘这家《MODE LIFE》的时尚杂志,那个面试我的HR问: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行业?你有长期在这个城市工作的打算吗?你未来的职业理想和规划是什么?

我被问到这些问题的时候,脑海里曾在一秒钟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因为那个叫韩祎的人吗?

以前我曾问过韩祎:你将来最想做什么?

韩祎想了想说:嗯……建筑设计师吧,到时候给你在这个城市建一个很漂亮的房子,我免费给你设计哦!

我抓耳挠腮地想了想说:你要是当建筑设计师……那我就做……时尚杂志的记者!这样,我就可以经常采访你啦!

韩祎那时候就笑我:就你?!审美品味白菜萝卜似的,还能去做时尚杂志啊?

我不服:嘿!你这白瞎了眼的,没见我关小姐天生丽质啊,等哪天我成了时尚圈一姐,到时候你连给我擦高跟鞋的机会都没有!

不记得那是多少年前的戏话了。如今想来,那时候无心说出的话,还是在不经意间留下了认真笃定的痕迹。

我原本是想认真的,但后来,他走了。

以至于日后,每当我为自己的人生要做出重要的选择和决定时,我总想绕开韩祎。包括当初选择这个行业留在这个城市,我更愿意相信这只是出于自己内心的需求,而无关其他任何人。

我记得回答HR的问话时,我照本宣科地谈了些职业性的想法,说时尚杂志是引领时代先锋理念的文化区域,它所具有的前沿的创新意识以及鲜活的创造力,能够让自己在工作中不断提升超越自我,说我喜欢接受新鲜事物和多重挑战,也相信自己的素质和能力可以在这份工作的热情中充分发挥出来。随后我又像大多数应届毕业生那样闲谈了些人生职业理想,说得颇有些诚恳,说是因为想实现这个理想,才坚持选择这个行业,留在这个城市的。

那个HR带着几分赏识冲我笑笑点了点头。我从那个点头的动作中,也险些让自己相信了这个听起来掩饰得无懈可击的理由。

直到韩祎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直到你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又猛然意识到,自己为人生做的许多选择,无论是归因还是寻果,原来还是逃不开冥冥之中命运强加给我的羁绊,如同枷锁。

原来一周以来,命运驱使着让我约见的那个Mr.George,就是你,原来那个女秘书一次次在电话里无比温柔又无比歉意地跟我道歉:

“我们Mr.George最近刚回来,公司比较忙,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Mr.George正在开会,暂时无法接受采访。”

“我们Mr.George这两天身体不舒服,不好意思,可以延迟两天吗?”

女秘书一遍遍地背诵着礼貌辞藻,那些从未爬过她大脑的辞藻,替那个“Mr.George”不好意思,搞得我最后都快不好意思赚他人情的人,原来就是你,韩祎。

你向我伸过来手,又喊了我的名字。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有质地有磁性,像经久不坏的铜色金属,碰掉时间的灰尘,发出的声音依旧悦耳动听,依然像多年前那样打动我。

但我还是被惊出了几分陌生的怯意,迟疑了一会儿,才把右手极不自然地伸过去。

这时,你身边那个叫龙嘉的秘书先欣喜地叫了出来:“啊,原来两位认识啊!”

“老朋友。”你说。

“不认识。”我说。

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来的,像抢答竞赛题一样。只是说出口的时候,你比我要淡定从容得多,稳操胜券似的做了百分正确的回答,反而把凌乱慌张的我比对下去了,我从你凝视的目光中分明能读出一句话:关筱萱,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在躲什么?

我为什么不去承认?我在躲什么?我在你的眼神里乱了阵脚的那一刻,也这样问自己。

是好久不见了。但你说好久不见的时候,我却不想问一句:别来无恙。


采访还是要继续下去,提纲是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只需要照着问题进行下去就好了。龙嘉很娴熟地走到茶具旁边,准备端茶送水,却被韩祎喊住了:“小龙,让我来吧。”

龙嘉拿着杯子的手惊了一下,有点没明白过来:“嗯?哦。”

韩祎接过杯子,走到饮水机旁边,泡了两杯咖啡,往其中一杯里放了些糖。随后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见到我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说:“坐吧,前阵子刚回来,公司的事情确实有点多,一直没抽开身,不好意思。”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刚离开了不久又回来的老朋友,尽量把寒暄客套的意思都在单刀直入的语境里消解了,就连那句“不好意思”也带出了些诚恳。这让我在极力的自我控制和退守的边界里感觉到更加的不适和拘谨。

等我坐下来,韩祎把茶几上的一杯咖啡推向我,淡淡地说:这杯加过糖了。

卡布奇诺,加过糖的。

一种突然涌上来的熟悉亲切的感觉,却让我在那一刻极度抗拒,好像是韩祎不容我商量就硬塞给我的东西,强行植入在我心里的东西,我甚至在那一刻微颤的感动中鄙夷自己。我端了咖啡,喝了一小口,有种掩饰的意思。

韩祎从沙发上坐下来,龙嘉就坐在旁边,已经准备好了纸和笔做采访记录。

韩祎拿着我事先发给他的采访提纲,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我,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说:“这些提纲我之前大概看了一下,关小姐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能回答的都尽量回答。”

面对着接下来采访语境里即将登场的关小姐、Mr.George、韩总,我的心里突然扭结得难受而失落。

二十六岁的我从韩祎那里听到先发制人的“关小姐”,才敏感地察觉到,这些用社会标签包装得有板有眼的名姓,蒙着一张高调冷漠的假面,让我们在多年以后对视着曾经最熟悉亲近的人,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跟那些年的“一无所有”说再见的时候,我们也终于要跟那些年一无所有时拥有过的单纯美好说再见。

韩祎,最后的最后,但愿我们都只记得更名换姓后的某某,但愿我们都能像多年前那样厚颜无耻地忘了彼此真实的样子,但愿我们即便在多年以后,也不会从爱过的人口中听到那个被遗忘许久的名字。就像现在一样,躲在彼此厚厚的面具里,我们相安无事地过活。

我准备好录音笔和笔记本,努力地镇静了一下,问:“可以录音吗?”

“可以。”

“谢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跌跌撞撞地挤出来,轻咳了一声开始采访:

“第一个问题,请问韩总……”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立马改口说:“不好意思,Mr.George……”

“不用称呼了,随便问就行。”韩祎端了面前的咖啡啜饮了一口。

我顿了顿,接着问:“DesinNeed公司作为一家为设计师和客户提供的双向交流的产品服务平台,在如今产品设计的定制时代,发展前景是可观的。那么该公司在运营模式、管理模式等方面,与其他的威客以及淘宝进行的线上设计交易平台相比,本公司有什么优势和创新之处?”

“我们首先在平台定位上,想极力做到设计师和客户之间的双向平等交流空间。一方面会保障设计师的利益,设计师可以借助这个平台宣传自己的产品,同时可以和客户进行直接的沟通以及后期的修改意见,节省设计师的时间成本;另一方面客户也可以享受到廉价便捷的产品设计服务。

具体的运营我们从前期发展到现在的中期阶段,根据不同的客户群体不同的产品涉及需求,我们会提供相应的设计师服务。目前的几家设计公司往往在这方面做的泛而不精,我们的工作会在专业需求专业服务方面精益求精。”

韩祎把公司发展的情况轻车熟路地谈论了一番,每句话都讲得精当到位,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点都没思考犹豫,感情在严疵合缝的讲述中无处插足。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真得把眼前的我当成了商业合作的陌生人。

“贵公司目前做的产品类型主要有哪些?”

“因为我们公司内部大部分还是建筑类的设计师,所以在室内设计以及景观设计方面,是我们主打的项目类型,而且这一块的市场也比较广阔,当然竞争也比较激烈。同时,我们的平台还提供了产品设计、平面设计、服装设计、艺术设计等类型,都可以在设计师和客户之间搭建一个桥梁,为双方提供较为全面的服务。”

我边听边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录,突然停顿了片刻说:“据我了解,韩总之前在美国有五年的留学工作经验,想问一下……当初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回国创办的这家公司,对公司未来的发展有什么规划和期待?”

韩祎喝咖啡的动作在半空中顿了顿,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说:“年轻时候总有点梦想吧,想回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也想……对以前错失的东西做些补偿。”他的目光随着这句话渐渐地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在笔记本上匆匆划动的笔尖突然停了下来,僵在了那里。抬头的时候,正好撞见韩祎直视而来的目光。我讪讪地笑了笑,笑得几分尴尬:“没想到韩总是个有情怀的人。”

以往的采访在这些常规的话题问完后,通常还会闲聊八卦些访谈者的成长经历、个人生活还有兴趣爱好什么的,那些追捧时尚杂志的读者们最感兴趣的也往往是这些生活花边新闻。我在来这里采访之前,也在提纲里设置了几个话题轻松的花边新闻,比如:

“韩总在上学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韩总的初恋是在什么时候?”“韩总刚到美国时有什么的生活体验?”“韩总最初创业时经历过什么样的困难?又是怎么扛过去的?”“韩总怎么看待现在自己的事业、爱情和婚姻?”

这些问题,却在眼前的人突然变成韩祎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勇气问出口,就临时把剩下的问题都省略掉了,最后客气地说:“谢谢韩总今天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没什么可问的了。打扰了,希望以后我们有机会再合作!”

说着,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伸出手准备和韩祎握别,然后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一刻也不想停留。

韩祎坐在那里依然没动,不紧不缓地说:“关小姐是有什么急事吗?我看你还有很多问题都没问完呢,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又回过头交待龙嘉:“小龙,你去广告部张总监那里把公司的企划书拿过来。”

等秘书走出去,办公室就剩下我和韩祎,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韩祎接着刚才的话说:“你想知道什么你就直接问吧,我都会回答你。”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是采访,而只是属于我跟他之间的私人问答,坐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以韩总的身份,而是以韩祎的身份。

他给了我一个机会,甚至说他正在渴望我能够多问他一些什么。可以问问他这五年过得怎么样,甚至可以逆洄到五年前还没扯清的那个问题,问他五年前做的那个选择,心里到底还有没有那么一丝的留恋,问他我到头来在他生命里算什么,爱过吗?忘了吗?

是有好多话要问的,好久不见的两个人怎么会没有话要问?但最后,我还是把那些问题连带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压了下来,最后很释然地笑笑说:“该问的都问完了,谢谢!”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龙嘉刚好抱着资料赶过来,喊了一声:“关小姐,去哪儿啊?”

我头也没敢回,快步走过长廊,走出办公大楼,走到外面鲜活热络的人群中,不知怎么的,有点狼狈,像逃一般。

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逃离刚才不真实的梦,想尽快逃回到赤裸裸的现实中,告诉自己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一个虚幻的梦而已。等我走到马路街边,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朝我抛来异样的眼光,他们看看我,又走了。我才意识到,那一刻的我在哭。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录音材料。我拿着录音笔,按开,又关掉,心不在焉地听着里面传来的韩祎的声音,恍惚间像是从一个很久远的地方走过来,那声音引诱着我往回忆的方向走,走到那些年“有过梦想”又“错失东西”的岁月里。

抽屉的相册里,还压着高中毕业的那张大合影。照片已经开始泛黄,定格在那个夏天的色调潮湿而斑驳。照片上的男生女生,各个都穿着整齐划一的红白色校服,像批量生产的青涩少年,张着懵懂呆板的面孔,却呆得清澈可爱。

我还记得拍毕业照的那天,盛夏的天热得像狗,阳光妩媚妖娆得很过分。同学们都排好队,脸上被骄阳炙烤得热腾腾火辣辣的。班主任老赵最后一个火急火燎地赶到,摄影师站在不远处,脸藏在镜头后面吆喝说:“来来来,同学们看这里,都笑一个!茄子!”

同学少年们的脸上都努力地摆好一个笑靥如花的表情,但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额头上的汗流进眼睛里,紧张得不敢用手去擦一下,每个人像木偶一样杵在那里。最后定格在那张十八岁照片里的脸,各个都笑得有些狼狈,笑得有些腼腆,但笑得一脸真诚。

照片上,紧挨着我的那个人被裁剪下来,留出一个空白,高高瘦瘦的轮廓,只剩下放在我胳膊上的一只手。

我看着那个剪影的轮廓,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找到了几年前裁剪下来的那一小块,重新粘合好,照片上的那个人又完整了。那是韩祎十五岁的样子。

这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我看着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亮光,大概知道那是韩祎打来的,就没有接。

躺在床上,久久地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从泛黄的底色中一个个鲜活生动起来,从那些尘封许久的日子里清晰明朗起来。我看到那时候的他们,散发着青春活力的朝气朝我走来,各个年少轻狂的模样。在青春散场之前,他们都曾是九月的少年。

韩祎还在不依不饶地打来电话。我接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有时间能一起吃个饭吗?我们聊聊。”

沉默,无止境的沉默。我最后在一片沉默中挂了电话。

我知道韩祎在没有得到我回复的这段时间内,不会再打来电话。我就是在这个夜晚,把我们前前后后的十二年回忆了一遍。回忆从来都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因为稍不留神就会踩到记忆缺口,耽溺在一场旷日持久的风暴里。在那场风暴里,爱过的,恨过的,都依然会热情而凛冽地轮番上演。

我差不多用了一整个夜晚来“回忆”,要赶在天亮之前,把那些曾经爱过的都再爱一遍,把那些必须忘记的都再忘记一遍。

比如韩祎,比如凌霄,比如颜戈,比如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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