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了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樱桃红了

1,忽来告假归通江,窗前桃早春已往


四月底的武汉街头,大姑娘小媳妇儿已经抡胳膊撸袖子展开一场轰轰烈烈大比美了。钢筋混凝土掩埋了这个城市的湖泊,湿地,以及儿时欢乐的记忆。


姗姗是一家商场的导购员,此刻的她像是外头的太阳一样,闷在店长办公室里。


“五一是黄金周你不知道啊?年年五一加班这是规矩你不知道啊?什么事比三倍工资还重要非要回老家。”店长看着请假条有些恼火。


“英子姐,我来店里上班两年了,过年都没请过假的,这一次确实回去有事,你就给我准假了吧。”


姗姗是个好导购,每逢五一十一这样的节假日都能为店里创造蛮大一笔收入,一个人就比几个业绩差的卖得多。店长实在不想放她走,真的回家还好说,要是到别的服装商城帮急,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回家啥事啊,非得五一回去!”


“我妹妹高三学生,住校。五一才会放假,我回去看看她,顺便看看我奶奶,奶奶说家里樱桃熟了,想吃樱桃,我去帮奶奶摘。”姗姗说的是实话,也的确一脸诚恳。


“就这点事儿?樱桃买不到吗?妹妹反正快考试了,这样,等咱妹高考那几天,我给你放假。你回去陪考怎么样?”其实店长蛮好的,只是确实不愿意放姗姗回家,毕竟不是什么要紧事,更何况竞争激烈。


“那一树樱桃确实买不到了,英子姐,你就让我回去吧。我不会去别的商场帮急的,你认识我一两年了,这点信任还没有吗?”姗姗略带哭腔的说。


话说到这地步了,店长也不好说什么了,不过不明白樱桃有什么了不起的,质问刚到嘴边,看着小姑娘湿红的眼睛,还是忍住了。“行了行了,我准假了,下去吧!”


姗姗听到这样的答复,一时间破涕为笑,泪珠和笑脸同时出现在十九岁的青春脸颊上。小声叹息之后说了一句谢谢就退下了。


“把眼泪抹干净再出去,把门带上。”英子店长看着姗姗的背影说。


2不急又不缓,在山的一头呼喊


农家长大的姗姗,家里有一个小院子,奶奶打理得井井有条。四个角落各有安排,靠近屋子的,一边收着农具,一边收着过冬的柴火,都含在房檐下面。在门口的,便是石磨和樱桃树,石磨下面,是大黄的窝。大黄是家里的狗。


在小的时候,姗姗和妹妹在家里打闹,在院子里奔跑,抢电视遥控器,争着给大黄喂吃的。跳皮筋的时候一头绑在樱桃树上,一头绑在腿上。


每到四月份的时候,姗姗回家就会特别准时,眼看着绿果子染上夕阳的颜色。缠着奶奶问为啥还不摘樱桃。奶奶总是告诉她们:“谷子下田的时候就可以吃了。”


若干年后才明白,谷子下田不是时令,而是人情。农家没有什么好果子招待前来帮忙栽秧的邻里乡亲,家里樱桃最稀奇,农田之中能够端一盆樱桃去,那是一番质朴的美意和感激。


然而樱桃稀奇之处就在于,熟了放不了,一两天就坏了。每每遇到熟透了的,奶奶会在落下来之前小心翼翼的用竹竿打下来,洗干净等着我们放学。


现在的街头早就没有那种熟透了的樱桃了。要么催熟的,要么为了批量上市还没熟透的,那一颗颗的甜蜜,都在小时候的傍晚里,伴随着夕阳的风,化在记忆里了。


樱桃化完了,皮筋又可以跳了,跳着跳着就春来秋往,跳着跳着放了寒假,下了大雪。


小时候姗姗不怕冷。下大雪也不怕,按照以往经验,爸妈会在某一个大雪天,大包小包出现在院子门口。在门口大喊一声姗姗和妹妹,叫一声妈,我们回来了。东西放下来,每一年爸爸都说:“咱家姗姗长高了,来爸爸抱抱。”妈妈也会抱起妹妹。往怀里埋下去。不多时奶奶就端出洗脸水了,妈妈会努一下包包的方向,一脸得意的望着我们问:“看看妈妈给你们带什么了?”在记忆里,会有花棉袄,会有保暖衣,还有好吃的和小玩偶。妹妹强势一些,每一年都会占一些姗姗的东西,姗姗倒也不气,六年级的不和四年级的小屁孩抢幼稚的布娃娃。只要好看的发卡是自己先挑的就行。


寒假总是那么短,作业还没做完就要开学了。过年总是只有那么短,亲戚还没有走完爸妈就又该走了。在好小好小的时候,姗姗也会和妹妹一样抱着妈妈哭。


只是这一年不一样,爸爸妈妈挑了一个大早,外面霜都还没起就走了。妹妹根本不知道,自己也只是在无意间起夜的时候看到窸窸窣窣的微光,奶奶送他们出门的背影。六年级的姗姗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回到床上,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妹妹。擦掉眼角的泪珠回到了等待明年过年的梦里。


3参差烟树灞年少,风物尽前朝


姗姗要回家摘的樱桃,不是小时候的那一树。


在姗姗十二岁的那一年,原来那棵樱桃倒了。就在爸妈悄悄走的那一年,那一年眼看着樱桃绿了,又看着变黄。


刚刚放清明节假之后的第二天,姗姗和妹妹还是在院子里跳皮筋。马兰花,马兰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四五六............


那时候家里没电话,反正人都在村子里,交流基本靠喊,除却鸟鸣和狗吠,人声在山间特别清脆。


村子里有一台电话,在村口小药铺家。整个世界的消息,都来自那台电话。物以希为贵,一分钟三毛钱。姗姗从没去接过电话,因为爸爸不准姗姗浪费。说都是血汗钱,吃了不浪费,花在一根电话线上不值得。


好多次姗姗都想反驳,她不想吃,但是好想好想爸爸妈妈。


那一年樱桃花开得特别晚,开学一个月了还没开花。奶奶望着它叹息,这棵树好多年了,今年雪这么大,要柴了。


在好多个雪夜里,就着炉火,我和妹妹缠着奶奶讲故事。


那几年,还大权在握,,爷爷是乡下教书先生。这为原本就没有什么革命对象的乡下,添注了一道鲜活的调味剂。最开始的时候生产队的领导谈话,,最后打成右派分子,在一次次斗争之中,在乡里教书十年的爷爷生病无人来治,慢慢积累起来一身病痛。


那一年为国家鞠躬尽瘁的走了,为人民革命一生的走了。,。,爷爷也得到妥善安排,那一年奶奶生下儿子,一切都是欣欣向荣,天天向上的。那一年爷爷在城里买了一颗树苗,栽在残破不堪的茅房前面。


那棵树苗后来长大成爸爸儿时的甜蜜,长大成姗姗姐妹的甜蜜。也长大成奶奶的寄托。


在那棵树还没结樱桃的时候,爷爷没治好。


后来呀,包产到户,奶奶一个人拉扯着爸爸,面朝黄土背朝天,盖新房,穿新衣。那时候好多人来给奶奶说媒,奶奶一个都没答应。当年欺负爷爷的人,哪里有资格给姗姗爸当继父呢?


姗姗两姐妹往往在这样的故事里动容,为爷爷,更加为奶奶。“这些都过去了。”然后奶奶就要教育她们,“当年家里穷,一个人拉扯你爸,没读什么书,你们要好好学习,别像你爸一样靠血汗挣钱。将来要坐办公室,上讲台。以后等奶奶老了,你们还给奶奶打樱桃吃。”


“好!”姐妹俩异口同声的说道。


4平地一声惊雷起,浪花滚起千层雪


2008年四月六号,那一天霞光格外亮眼,不多时红云便铺满天际。姗姗坐在院子里做作业,妹妹作业做完后和奶奶去坡上打猪草去了。


就是那个与外界唯一的窗口里,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哥向姗姗家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姗姗,姗姗快出来,你奶奶去哪里了,你爸出事了。姗姗!”


姗姗很懵,出什么事了,爸爸怎么了?话还没出开口,心口已经慌了。手上不自觉的抖了起来,铅笔的芯伴随着手头的慌张,跳转到一边。


姗姗镇定一下自己,站起来问:“怎么了,我爸出什么事了?奶奶去坡上了,一会儿就回来。”


不知道是镇定起到了作用,还是奶奶一会儿就回来起到了作用,姗姗不那么怕了。


“你妈妈打电话回来,你爸在工地上被石板砸了。你快去接电话,电话还没挂。你奶奶在哪里,我去叫你奶奶。”


姗姗心头一紧,她不知道石板是什么,只知道肯定比红苕重,肯定比镰刀割到手指痛。想到这里,泪水哗的一下就出来了,门都没关,直直地跑向药铺,爸爸不能有事,爸爸不能有事···


“你来了,你妈在等你电话。”药铺里的医生一脸凝重,似乎比平时更加严肃吓人,妹妹身体不好,总是来找他打针,每次都把妹妹扎得哭天喊地的,姗姗有些怕他。


他把电话递给气喘吁吁的姗姗,拿起听筒,听见是妈妈的哭泣。医生拍拍姗姗的肩膀。平时很怕的人,这个时候反而给姗姗好大一股力量。


“妈,爸怎么了?”


听见姗姗的声音,姗姗妈妈反而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听见妈妈哭声,姗姗一下也哭出来了。


“妈,爸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姗姗,你爸,在工地上出事了。”妈妈声音明显发颤。


“埋,楼板下面了,出不来了。你以后,看不到爸爸了。”这句话突然过来,含着一股子血腥味。


“姗姗你奶奶呢?”


姗姗突然傻了,这个消息对姗姗来说就是一道平地惊雷,不是在耳边轰鸣,而是五雷轰顶。


“妈,你说什么?”


“你说爸爸怎么了?”姗姗没怎么听懂,这时候的姗姗其实说什么都已经听不懂了。


眼泪止不住的往下面掉,手里拿着的电话好像突然很重,抖得不成样子。


妈妈在那边哭声又大了一些,像是有人接过了电话,妈妈的哭声随着话筒的距离越来越远。


拿过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你二叔,姗姗你听我说。”


姗姗听不出来这是谁的声音,在哭泣的声音里压出了一声嗯。


“姗姗你听话,告诉你奶奶和妹妹,你爸埋在楼板里面了,人已经没了。你奶奶回来了叫她给我们打电话。”


“你听到没有?”男人明显的镇定倒是真的怔住了姗姗,只是听着妈妈的哭声,强压了一声嗯。


“好了,挂电话了。”


嗯,姗姗在一句句的嗯里感到窒息,像是这些字眼卡得她吸不了气一样。


“姗姗听话。···嘟嘟嘟····”许久才挂的电话嘟嘟嘟的声音传来。


姗姗拿着红色的电话筒,慢慢的放下去,明明手上捏得紧紧的,却像是没有力了一样落在话筒舌上。


过了几秒钟,医生握了姗姗的肩膀,像是风筝的线一样吧姗姗拉回来了。姗姗看了一眼电话的红色,真像外面的霞光。


突然看向霞光,哪里还有霞光,夜色已经落下幕来。


姗姗回头看向医生,“钱等会儿我奶奶来了给你,我先回去找她。”


“钱不急,姗姗听话。你先回去吧。”


姗姗不记得怎么回去的了,也不记得怎么找到奶奶的,那天好多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哭得很多,很久···


5几案摆簸,酒杯倾覆


汽车真慢,通江到上海两千公里的路程,用了一整个孩童时光,经过了十多年里和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 


待到姗姗和奶奶奔丧而来的时候,爸爸已经火化了。说是工地出事不吉利,说是政府部门管制要求尽快处理。


好多种说法,结果就是姗姗没能看到爸爸的遗容,只记得爸爸出门那天早上的轮廓,和一个大背包。


姗姗和妹妹来到日思夜想地妈妈的怀抱里,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心情,会哭作一团。


姗姗没来过大城市,准确的说,姗姗没到过县城以外的地方。自然没见过高楼,没听说过好好地楼会拆掉,用来盖写字楼。


爸爸不是盖楼的,只负责拆。准确的说,是将旧楼盘里有用的东西尽量的分割下来,比如瓦片,比如墙砖,比如楼板。


在拆楼板的时候,角度和力量配合失误,七楼上面,楼板压垮了爸爸脚下的边墙。倒下来的,除了墙砖之外,还有五百多斤的楼板。


这是施工队里的工头说的,正对着工地,说的时候还有一个施工队在施工。十几个青年人,赤裸着上半身,面前的楼,只有三楼了。


爸爸倒在七楼上,现在已经没了。处理的很快,人没了,连楼都没了。


在姗姗来的路上,村长就已经告诉她看不到爸爸了。姗姗和妹妹来的目的不是看爸爸,而是争取赔偿。


拆迁工地并不正规,新世纪的上海,日新月异是常态。旧城改造,新城建设,都市圈扩容。整个过程里,没一个拆迁队有正正经经的员工合同,或者工伤保险。


出了事,拆迁队老板赔。风险很大,大事小事不断,隔两年死一两个人。


当然,这一行里利润更大,一年不出事可以买车,两年不出事可以买房,三年不出事可以换老婆。


这个拆迁队老板已经买过车买过房了。


到上海的那一天,村长和奶奶就去找老板了,妈妈和姗姗没去,妹妹去了。


妹妹说那天的饭馆很漂亮,菜很好吃。不过奶奶什么都没吃,全程都在说话,控诉着自己的不容易。


第二天吃饭,妈妈也去了。


姗姗一个人看着爸爸的骨灰盒,泪水已经没有了,只是难过着。


中午的时候,施工头要她去和工人们一起吃饭。原来爸爸,每天就吃着这样的饭菜,项脖肥肉,大盆土豆,面条米饭和西红柿汤。油水很好,只是姗姗没心情吃。


施工头和旁边的个人感叹着:“这女娃命真苦,这么小就没了老汉,以后可怎么办呀!”


说的时候没避讳姗姗,这一句话像是岩浆一样入耳到心。姗姗从来没想过未来,出事之前想到的都是安详美好。出事之后想的都是爸爸的音容笑貌。


十岁不到的姗姗在那一刻明白了许多东西。另一个饭局里的未来,只是奶奶的养老金,只是妈妈的抚恤金,只是妹妹的抚养金。


爸爸去世之前,她是长女,要让着妹妹。她是长孙女,要多帮奶奶分担。爸爸去世之后,她才是真正的姗姗,只是爸爸的养女,来自同县的另一个小镇,生父母重男轻女的弃婴。


在好小好小的时候,外面传言她只是养女,她就问过,妈妈说没事的,和亲生的一样的。奶奶也说一样的一样的,都是好孙女。


妹妹是香火,骨肉至亲,血脉相连,怎么会一样呢?


姗姗兀自慌张,爸爸不在了,她的未来怎么办?


姗姗不记得那顿饭怎么吃完的。但她确实进入人生的新篇章。


成长都是一瞬一瞬完成的,阶梯式跨越性的改变就是成长。所谓成长,不一定是明白了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发现了以前从未发现的,世界或者难题。


姗姗的未来,就是那个世界,也是那个难题。


斜落的阳光躺进来,她独自坐在工地的棚子里。上海的黄昏不像是山里的,来得快,四月底的天气,夜未至,粥已凉。


第二天,赔偿结果出来了。一共四十四万。包括运送回家的路费和丧葬。换句话说,爸爸的未来所有,价值四十万。


先给十四万,后面三十万分三次给清。年底之前完成。


这是妈妈和她说的,姗姗不记得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奶奶很沮丧。像是电视里打了败仗的将军,不愿意和别人说话。


终于,村长带领来的一路人回家。多了一个妈妈,还有一个骨灰盒。包车不划算,过不了安检,坐不了火车,只能坐汽车。


带爸爸回家的时候,是来上海的第四天早上,妈妈一大早就起床收拾行李。妈妈给自己胳膊上绑了一个白布条,然后套上一件长袖衣服。姗姗和妹妹亦如此。然后把爸爸用棉衣包起来,村长让她抱着,妹妹走前面。姗姗明白,这就叫开路。


“不准乱说话,上车不准哭,看好你们的老汉。”村长凶到了两姐妹。


他们不是在正规车站上车的,在一个高速服务站。村长早就联系好了,留了位置。


那天风真大,哪怕穿了长袖,也还是冷得发抖。回家后,爸爸还没下葬,珊瑚就发了高烧,一病不起,错过了爸爸的入土仪式。


上车之前,妹妹和她说:“姐,上海真好,以后我们也来这里打工好不好?”姗姗摇摇头,心里想的是,再也不来上海了,太冷了


6 屋梁椽柱,错折有声


没过多久,妈妈又出门了。出门之前,妈妈告诉了姗姗一些事。讲她当年嫁进家门的辛酸,讲奶奶百般嫌弃生不出来孩子的她,后来听说爸爸命里无后,领养一个就可以破解了。恰好蓝山镇赵家有一个姑娘养不活了要给出来。姗姗就来到了老李家。姗姗的生日,其实不是姗姗的生日,是来老李家的日子。


姗姗两岁的时候,爸爸说要去打工挣钱,别家打工的都改了楼房买了彩电了,咱家也不能穷。然后爸爸和妈妈就去打工,最开始爸爸妈妈都在厂子里,没多久有了妹妹,待到妈妈回来待产的时候,爸爸就去拆迁工地上了,说来钱快。


妹妹一岁多的时候,妈妈也出去了。岁岁年年,改了房子,买了彩电。有了现在的生活。


妈妈告诉姗姗的时候,姗姗并没有意外,这样的故事,在闲言碎语里早就拼得七七八八了,妈妈嘴里说出来的,不过是一份佐证。完全不如隔壁阿婆嘴里细节丰富,情节传神。


姗姗想问:“别人都说妹妹也不是爸爸的,是妈妈和别人生的,是吗?”


姗姗问不出口,也选择了相信妈妈。谣言惑语,如农家的炊烟混在山间的浓雾中,除了呛人喉口,别无它用。


妈妈走的时候,奶奶没有送她,只是那天白天,邻居们都说,妈妈可能不会回来了。


快过年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没有像那些长舌妇说的那样带一个男人回来。


但是第一个没有爸爸在的年,过得并不安详。爸爸的赔款全都来了,通过村长,给了奶奶二十五万。之前丧葬什么的,花的那四万,没什么剩下的了。


剩下的,没有通过村长,直接给了妈妈,据说是妈妈去要的。大年初二,奶奶请客,邀了村子里有点文化和威望的人,找妈妈要钱,剩下的十五万。


那天好冷,晚上刚刚下过雪,整个山村都铺下了一层白色。早上十点多,人就来了。拉着妈妈说长说短。“你还有以后的生活”,“老人不容易”,“孩子还小,拖累很大”,“钱放在老人那里也不过是留给孩子”···


说了好多,奶奶开始哭,指着妈妈骂,妈妈也开始哭,妹妹跟着妈妈哭。


姗姗没有,她看着这群人,恍然间想起了电视里张翠山夫妇被名门正派逼得自刎的场景,莫名很像。


直到后来,姗姗明白了像在哪里,都有些话没说完,道貌岸然的藏着些立场。都逼死了几个身份。奶奶不再是那个和善的老太婆,成了与年轻人争夺财产保障生活的可怜人。妈妈也不再是李家的孝媳贤母,成了不得不考虑生活的丧偶女人。姗姗也不再是李姗姗,彻彻底底是一个外人。


逼死这么多人,也没有达成目的,妈妈没有拿出一分钱,并怀恨了老人。


午饭姗姗没有吃,回屋里躺在床上。真冷,盖两床被子也止不住发抖。


年还没过完,妈妈就出门了,这次不一样的是,搬走了所有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奶奶再不和善待人,到处喊冤诉苦。说妈妈的坏话,讲妈妈对不起她,对她不好。后来演变成对不起尸骨未寒的爸爸,再后来就成了妹妹不是老李家的,对不起老李家。不忠不孝的骂名背上来。这段时间里,妹妹和奶奶很亲,心里有了对妈妈的恨意。


又是一年樱桃花开的时候,只是院子里已经没了樱桃花。樱桃树在一众人去上海的几天里,黄了花叶,柴了枝桠。砍了烧在爸爸的葬礼上。


同岁的树,和爸爸一样完成来到人世间的任务,离开了。


外界风言风语太多,姗姗除了上学干农活,已经不怎么出门玩了。


还是小药铺里的小哥,拿来一封信。


,妈妈起诉了,说奶奶侵占抚养费。


那几天格外热,五月不到已经短袖飘了。调停是不可能的。调停室里,妈妈完全没理会奶奶的诉苦,法官也没有,妈妈带着的那个男人更没有。妹妹跟着奶奶哭。


离开的时候,妈妈抱着姗姗,颤抖着和姗姗说:“原谅妈妈,我做的都是为你们好。”姗姗没看到妈妈的脸,大约妈妈也在落泪吧。


第二天开庭。


法庭真大,奶奶原本请了村里的人,一个都没来。格外空旷的大堂,配合着欢呼的两台空调,姗姗很怕,像是回到了去年离开上海的那一天,又像是大年初二的大雪。


法庭对峙,妈妈拿出了当时的赔偿条款,里面指出了具体配额,丧葬四万,妹妹成长抚养费十二万,姗姗十万,妈妈十万抚恤金,奶奶八万赡养费。


妈妈指责老人无力抚养孩子长大,姗姗应当跟随生父母生活。妹妹应当跟着她走。一年时间,两个孩子花费最多一万五。奶奶应当给妈妈十五万五千。


姗姗从未想过,爸爸的赔偿款里,会有自己的份额。


突然之间,姗姗明白了奶奶为什么不允许姗姗和妹妹跟着妈妈出门,明白了那一天奶奶宛如打了败仗的将军模样。


奶奶当庭哭闹不服,带着两姐妹走了,法庭宣布择日再审。


一路上奶奶咒骂着,那天夜里,奶奶说了好多。讲那个男人是后爸,妹妹跟着妈妈走要不得,受苦受难。讲姗姗原来家庭重男轻女,姗姗回去没好日子过。好说歹说,让两姐妹和法官说要和老人过。


姗姗很难过,七十几岁的老人还在和年轻人争夺抚养权。姗姗读初中了,学过法律基础的她已经知道这一仗,奶奶必输。


第二天,姗姗和奶奶说:“要不我们再种一棵樱桃吧,没了樱桃树,院子总感觉少点什么。”


奶奶看着姗姗,眼里泛起泪花。


和之前哭诉不一样。奶奶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姗姗,又看看原来那棵树的地方。一时间没忍住,从泪眼婆娑到老泪纵横。


。妹妹当时就和妈妈走了,说过几天来拿东西。


那个男人不是妈妈找的后爸,是姗姗的生父。


他和姗姗讲了很多,当年的不容易和悔恨,姗姗都没有听进去。姗姗下了一个决心和他说:“曾经的事不必回头,未来我的花销也远远不止这十万块,谢谢你愿意接我回家。”


姗姗爸很开心。说明天就来接姗姗。


宣判那天,奶奶拉着姗姗去树苗市场买了一颗树,姗姗抱着那棵树苗,像是抱着爸爸的时候。


不一样的是,姗姗这一路,泪,如雨下。


7长庚入梦,岁月十年烟火


姗姗回到了自己的家,生父母待她很好,她常常和妹妹,妈妈,奶奶联系,过年回去看望他们。妹妹跟着妈妈,现在和一个后爸生活在一起,对娘俩也很好。奶奶在院子里生活几年之后,接受政府帮助,住进了城里的一家养老院里。单人间,有吃有穿,有专人照顾,身体健康。


十年烟火,温暖了姗姗心里的霜雪。


姗姗高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去了武汉一家服装城卖衣服,店长叫英子姐,对她很好。


又是一年摘樱桃的时节,奶奶打电话说想吃樱桃了,五一假期,姗姗请假回家摘樱桃,去看看妹妹和妈妈,看看奶奶。


去回家。



后记:

这篇文章卡了一个礼拜,终于写完了。


姗姗这个人物是我编的,故事不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姗姗之所以叫姗姗,不是孝心姗姗来迟,而是,岁月温柔,所以姗姗而来


谢谢你看完这个故事。好长啊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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