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作家||管利明小说《最后的麦田》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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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67

贵州作家·黔山文苑

                           


最后的麦田

管利明


世上原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便没了路。

——题记

 

太阳干精火旺地忙碌了一天,当他拖着有气无力的身子回到山凹的时候,天色就渐渐变得昏黄起来。一些鹅和鸭扑闪着翅膀从水塘爬上来,混合着零乱的叫声慢条斯理地向自己栖息的鹅圈鸭圈走去,鸡们也纷纷从不高的树枝上跳下来懒懒散散地往鸡窝处走……这是贵州北部农村的暮晚,一切都呈现出一幅日落而息、万物思归的景象。

肖顺民满腿泥泞地扛着犁头牵着水牛在弯来绕去的田埂上朝回家的路上走,步子虽不急促,却也并不轻松。田埂路原本光光溜溜宽宽敞敞,现在却杂草丛生十分狭窄,如果稍不留神,兴许踩到哪个低凹处人就会一个趔趄甚至摔到田埂下。肖顺民已经是69吃70岁饭的人了,虽然在田土里摔打了一辈子,但身子骨毕竟没有先前硬朗,走起路来也早已风声不再。

已经进入立夏季节,白天的太阳像如烤如燎的火盆子扣下来,让人气喘吁吁炽热难耐。这段时间,肖顺民是不愿意也不敢和太阳顶起干,只是在下午太阳余威褪减的时候,肖顺民才牵牛扛犁到地里干上一阵子,到擦黑时分就回家歇息。肖顺民家的田土原本很宽,一家4口人的田土他最多只做了一半,不是他不想做,而是他做不下来。在肖顺民记事的时候,他心中就懂得一个事理,他认为在他的一生中有两对父母,一对是给他鲜活生命的父母,是有血有肉的双亲大人;一对是养育他生命的父母,是有情有义的田土。没有亲生父母,他不能来到这个世上;离开养育的父母,他不能存活在这个世上。土能生万物,这田土就是他延续生命、传宗接代的根本,也是他一生中为之苦苦求索的命根。因此,他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了田土上,尽心尽力把属于自己的田土打理得顺顺溜溜,服侍得比亲爹亲娘还要贴实。然而,田土也给了他丰厚的回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并且瓜圆豆满,很是让村里人羡慕。可眼下他却力不从心了。前几年两个女儿先后去了广东打工,剩下他和老婆子带养着春娃子在家过活。更要命的是,他的体力随着年岁的增长早已不堪重负,想全都侍弄好田土也没有那份精力。为此,他只挑了两块肥沃厚实的田土继续他的耕种。

前面山凹处就是肖家大院,快到村口的时候,天色开始灰暗起来。竹林旁,一些人家的瓦房上飘散出袅袅的炊烟。肖顺民看见自家的灶房也有烟火隐现,是老婆子在做晚饭了。他来到门前,放下犁头,把牛牵进圈里。圈里有一堆新鲜的草,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味道,是老婆子白天割好放进圈里的。老婆子每天都是这样,他牵牛下地的时候,老婆子就出去割牛草,割足后放进圈里,等牛回来有一夜的草吃。拴好牛圈门,肖顺民用木瓢在门前石缸里舀了瓢水冲了冲脚,感到一阵的凉爽。冲脚的时候,他就闻到一股腊肉的香味。这是农忙季节,田里的麦子已经熟透,既要忙收,又要忙种,家里的人走不开。村里离镇上有20多里山路,好多人家没时间到镇上去割新鲜猪肉,就把冬天挂的腊肉取一块放到锅里一煮,算是给干力气活的人增加营养、改善生活。肖顺民家也是这样。

其实,老婆子走不开还有两个原因,一是要给春娃子做饭。春娃子今年10岁,在离村两公里的希望小学念书,每天中午放学回来都要忙着吃饭,吃完饭又要忙起上学,老婆子必须在春娃子回家前就把饭菜做好,才不耽误他下午上学的时间。有几次,老婆子的午饭做晚了,春娃子赶到学校就挨了迟到,春娃子的班主任刘老师还因此来过家访,过问春娃子迟到的缘故。从那以后,老婆子做午饭的时间就不敢再耽搁;第二个原因是老婆子在10多年前就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走路本来就不利索,现在老了,腿脚更加不便,平路上都一跛一跛的,几乎就是个半残废人,不能干力气活,只有在家做点洗衣烧饭、养鸡喂鸭割牛草的事情。

冲完脚,肖顺民走进灶房。灶房没有开灯,灶膛的柴火一闪一闪的,把老婆子那张皱巴巴的脸映得通红。肖顺民顺手在墙壁上拉亮灯,屋里就弥漫出一层昏黄的光亮。老婆子说灶膛这般亮,还不够你打眼。肖顺民说我不生关系,怕是光线暗了春娃子要成鸡摸眼。就又说春娃子呢,又没见堂屋光亮,莫非今天没有作业。老婆子说我见他放学回来在堂屋桌上趴着,怕是放学走累了呢。肖顺民说再累也该在床上睡,三伏有三寒哩。肖顺民就往堂屋走。拉亮灯,堂屋没人。肖顺民就把里屋的灯也拉亮,里屋的床上仍然空空荡荡。肖顺民就忙慌慌回到灶屋对老婆子说,春娃子不见了。老婆子心里一颤说,我割草回来的时候见他趴在桌上呢,怎会不见了,莫不是在水塘边泡凉呢。

老婆子说的水塘就是肖顺民他们家屋后的鱼塘。其实鱼塘先前只是一个鹅呀鸭之类在里面戏水的小水凼,也是一些村民给牛喂水的地方。水凼里的水是由雨水、山水汇集而成。分田到户的时候,村里人都嫌这块田不田土不土、不好栽种的地方,弄到最后,生产队只好把这个水凼分给了肖顺民。到了市场经济时代,肖顺民心思一活泛,就用泥巴把四周围成了坎,渐渐形成了塘的模样。后来肖顺民又从镇上买回些小鱼小虾放进塘里,时日长了,竟也长出了三五斤重的大鱼,人们从此就管这个水塘为鱼塘。鱼塘虽然不大,却也有三、四分田土宽,塘的最深处可齐成人的肚脐。听老婆子这一说,肖顺民就一阵紧张。赶忙拿上电筒,拔腿就往屋后鱼塘走。来到鱼塘,四周一片昏暗。肖顺民用电筒四下照射,除了引来一片蛙声和虫鸣,哪有人的影子。肖顺民就春娃子春娃子地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响,他心里就更加急了。这时,老婆子也一跛一跛地来到鱼塘,也春娃子春娃子地喊。肖顺民说你腿脚不好就呆在家里,莫让我找了一个还要找二个。老婆子说哪个要你找我,我自己看得见走得动。肖顺民说你走得动就到院子里其他人家去看看,我到村外找一找。于是两人就分别到村里村外去寻找春娃子。

春娃子是肖顺民的长女肖见弟与女婿吴大川所生的独生子。肖顺民和老婆子林凤妹结婚以后,第一胎就生了个女儿。在农村,耕作田土不能缺了壮劳力,为图吉利,两口子给女儿取名肖见弟,于是一门心思想生儿子。第三年林凤妹又怀了个鼓鼓的肚子,以为是儿子,落下地又是个女儿。两口子傻眼了,儿子没见来,嘴巴却多了一张,负担越来越重,于是只好刹住车,给小女儿取名肖如弟,意思是希望她长大后能像儿子一样担当起家里的活路。这样好拖歹拖,终于把一对姑娘拉扯大。肖见弟20岁那年,招了个邻村吴大川的小伙子当上门女婿,肖顺民家里就有了半个儿子,做起田土也多了个壮劳力,日子也没有先前紧张。尤其让肖顺民欢喜的是,长女肖见弟当年就风风光光地生了个胖嘟嘟的春娃子。春娃子的降世,给肖顺民家里着实带来了几多欢乐,一家人欢喜得嘴都合不拢,肖顺民更是疼爱得如同山珍宝贝。自从春娃子能说话走路,肖顺民就天天把他带在身边。放牛时背在背上,下地时放在田边,一月月一年年看着春娃子像牛犊一样健壮起来。时间到了改革开放年代,村里的年轻人如同听到集结号一样,一窝蜂涌到城里去打工挣钱。肖见弟和吴大川一合计,也和村里的年轻人去了广东深圳,留下不到4岁的春娃子在肖顺民老两口身边。走的时候,父女之间有很大的分歧。肖顺民说,你把家里的壮劳力带走了,这田土的事情咋个整。肖见弟说,能种多少算多少,不能种就让给别人种,反正我会兑钱回来,不行就卖粮食吃。肖顺民一下子被噎了半天找不到话说。第二年,二女儿肖如弟也去了广东东莞,肖顺民更是气痛了心。肖顺民说,如果你们都嫌弃当农民、嫌弃这个家,走了就不要回来。肖如弟泪流满面地说,我和姐姐只是为了想奔个好日子才出去打拚,我也不愿意离开父母离开家啊,谁让我们家头这样穷呢,除了粮食,连一件抻抖的衣服也买不起。肖顺民叹口气,实在是无言以对。肖顺民想,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就像鸟儿长硬了翅膀一样,她要飞,你想管也管不了。从那时起,家里就冷清了起来,耕种田土的人手也全部走空。肖顺民就只好一个人一门心思做他的田土,并且和老婆子一道把春娃子带养大。

肖顺民绕过鱼塘,穿过斑驳的竹林,用有些干涩和苍老的声音一遍遍喊着春娃子,却没有任何回音。电筒的光亮昏黄地照射在每个角落,也没见春娃子的影子。肖顺民就向春娃子的学校走去。他想,也许是春娃子在做作业的时候把课本忘在了教室,兴许是去了学校找课本。春娃子的学校在山上垭口的那一面,离家有近4里地。肖顺民就顺着小路向山的垭口走去。小路依山蜿蜒,像根永远理不抻抖的羊肠子被人随意丢弃在山间。肖顺民就顺着山间的羊肠子向山垭走去。这条路,肖顺民好久都没走过了。在他的记忆中,这条路虽然弯弯扭扭,却原本也是光光溜溜的,而现在走的人少了,也是一片杂草丛生。杂草几乎覆盖了路面,走起来脚下非常吃力。肖顺民很费了些力气才走上垭口,到垭口上肖顺民用电筒一晃,见春娃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怀里抱着家里那只瘦精精的小黄猫,一声不吭地望着远方。肖顺民喊了声春娃子,春娃子也没回答,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截无言的树桩。肖顺民走近春娃子身边,问是不是课本忘在教室了,春娃子还是不吭声。肖顺民弄不懂春娃子为啥坐在这里,心里又在想些啥,于是只好说,外婆已经把晚饭做好了,跟外公回家吃饭。就用手去拉春娃子。春娃子动了一下并没站起来,眼睛仍旧看着远方。小黄猫这时在春娃子的怀里有些凄凉地叫了几声,春娃子便把它搂得更紧了,似乎生怕有人把它抢走。小黄猫更是温顺地依偎在春娃子怀里,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弃儿。好半天,肖顺民有些生气地对春娃子说,天开始下凉了,春娃子要听话,跟外公回家。春娃子这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对远方的黑夜说,我想妈妈。直到这时,肖顺民才弄懂春娃子的心思,对春娃子说跟我回去,我们明天给你妈打电话。春娃子也没有任何反响,只是边走边回头地跟着肖顺民往家里走。

春娃子学名叫吴春。春娃子不到4岁,父母就离开了他,一直跟随外公外婆长大。在村里,大凡出门打工的年轻父母,都把自己的儿女带出了山外,带进了城市,而在肖家大院,惟有春娃子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当年没带春娃子出去,是因为春娃子太小,肖见弟怕找工干活不利索。后来春娃子大了,又跟外公外婆生根了感情,不愿跟父母走。偌大的村子,除了爷婆辈祖祖辈,就只有春娃子一个娃娃。春娃子在村里没有一个同伴,成天只有和猫狗玩耍,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外公外婆也没有交流的言语,渐渐地变得少言寡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内向得如同一只猫。

肖顺民多少也晓得春娃子的苦处,却找不到让他开心的法子。好几次,肖顺民赶乡场时想把春娃子带出去走一走,春娃子却死活不肯出去,生怕走出村子被人卖了似的。前些年村里通了电,肖顺民为了让春娃子开心,买了台电视机,又请人安装了接收电视信号的“锅盖”,这样一来,春娃子的日子才丰富了一些。但春娃子看电视从不喜欢看新闻节目,也不看电影电视剧,只是专门看那些猫呀狗呀兔呀羊呀之类的动画片。一看上,就如痴如迷,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傻乎乎地笑出声来,但话语就更少了,就像关闭了语言功能。整个屋子里,除了肖顺民和老婆子进进出出的身影,几乎就看不到春娃子的存在。

  肖顺民亮着电筒,春娃子走在前面。在路过那片竹林时,一股凉风把竹林吹得哗哗作响。肖顺民就想到自己的童年就是在这片竹林里长大的。那时,村里的孩子如同山里的麻雀一样多,整天成群结队、无忧无虑地在村落里、田坝上、竹林中飞来飞去,掏鸟窝、摸鱼虾、捉迷藏、过家家……快乐得忘乎所以,直到大人的竹条抽到屁股上才晓得回家吃饭睡觉。肖顺民就是在儿时玩过家家的时光中和林凤妹结成了无猜两小,也可以说是竹马青梅,后来长大了,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就顺理成章结为了夫妻……可现在的竹林却十分萧条,冷清得不成样子,甚至寂寞得让人有些害怕。捉迷藏、过家家这些儿时的欢畅画面在春娃子的脑壳中连概念也没有。这时的春娃子脚步沉闷、不声不响地在昏黄的电光中走过竹林,如同一个阅尽世事、饱经沧桑的小老头,竹林中曾经喧闹嬉戏的情致直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进了屋,老婆子已把饭菜摆上了桌。老婆子说我晓得春娃子不会走远,饭菜就要凉了,快来吃饭。肖顺民说春娃子想他妈了,一个人坐在垭口上。老婆子说垭口上风大,夜风下凉,怕弄感冒了。3个人就开始不声不响地吃饭。晚饭过后,春娃子就又闷声不响地回到他的房间打开电视,看他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猫和老鼠的节目。

收拾好碗筷,喂完猪食,又把第二天的猪草理完切好煮熟,已是大半夜了。肖顺民见春娃子的屋里没有了电视的声响,却依然亮着灯光,就想是春娃子睡着了,就走进春娃子的屋子。果然,春娃子像猫一样和衣蜷缩在床上,熟睡得一塌糊涂。肖顺民就把春娃子的衣裤脱掉,盖好被子,准备关灯退出。在他要拉灯线的时候,肖顺民看到春娃子的桌上有一篇没写完的作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妈妈。肖顺民小时候在邻村的教书先生那里读过几天私塾,这几个简单的字他还是认识的。肖顺民就想到了春娃子晚上独自坐在垭口上的缘由,心里就感到一阵阵难以言表的堵塞。

山里的清晨是被一些从不贪睡也十分亢奋的鸟儿唤醒的。天边刚刚泛起一缕灰白色,一些布谷、斑鸠、麻雀以及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便在树梢上、竹林里兴奋地飞来跳去,叽叽喳喳不消停。其实,山里的鸟儿就是农村人一辈子听惯了的晨钟。

肖顺民和老婆子就在鸟儿的喧闹声中最先起床。老婆子起床后,先把鸡鸭鹅放出圈门,于是山里又多了鸡鸣鸭叫的声音。鸡们抖擞着一夜未展的翅膀,怀揣一个消化殆尽的食囊,蹦蹦跳跳地奔赴草丛和竹林去寻觅虫食,鸭们却成群结队朝屋后的鱼塘依次下水,去捕捞尚在梦中的小鱼小虾。然后,老婆子就把昨晚煮好的猪食舀进木桶,一跛一跛地提进猪圈,倒进槽中,猪们便胃口大开地饱食一天的早餐,争先恐后地为主人增肥添膘。现在,农村人喂猪是不讲成本的,一年四季,田土出啥猪吃啥。原先农村人多粮少,喂猪主要是草,放点包谷算是给猪打牙祭,喂出的猪只是个架子,赶出圈门风都吹得倒;现在乡下人少粮多,喂猪主要是粮食,掺和少量的草是为了猪好消化,宜长膘。哪家的猪都长得圆圆滚滚、油光水滑,到了年关都有四、五百斤重,走出圈门都困难,要人推。肖顺民家人手少,只喂了两头猪。一头杀来熏腊肉,够吃一年;一头卖来作零花,够用四季。这几年两个姑娘在外头打工,时常还一千八百地寄回家来,花钱是很宽裕了,即使不种田土,老两口和小外孙也花销不完。但肖顺民不这么想,这田土是他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哪有腰一壮、脸一阔就丢弃父母的道理。

就在老婆子给春娃子煎鸡蛋下面条的时候,肖顺民从灶台上拿了个昨晚剩下的冷红苕,便挎着背篓,拿起镰刀,径直向自家的麦田走去。这段时间是忙种季节,肖顺民在抢种抢收的当间,很合理又恰当地给自己作了安排。头一天收割麦子,第二天就犁田土,这样依次进行了6天。今天是第七天,还剩最后一块麦田,收割完,这一季就算结束了,然后播种下一季,又期待下一个收种季节。这样周而复始,就像日月轮回一样自然。

山里迷漫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像是一块乳白色的轻纱把远远近近的树林、田土一并罩住,空气就显得潮湿而温润,抓一把都是湿漉漉的。白雾散去,又将是一个火辣辣的天气。现在,肖顺民就赤脚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他挽着裤筒,草上的露水几乎把他的小腿全部打湿,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田埂上杂草丛生,好几段完全看不到路面,肖顺民是摸索着踩着杂草走过的。肖顺民想,原先哪像这样。原先人多田土不够种,田埂边都被收拾得光光生生、杂草全无,然后种满葱葱蒜苗和小菜,长得青青翠翠,是一家人的菜篮子。现在稍微年轻点的人都出去打工,村里人手少了,田土都成片成片长杂草,哪有人手顾田埂。肖顺民看着荒芜的田土、荒芜的田埂心里是一阵阵的生痛,仿佛这些荆棘和杂草是从他的心窝里长出来的。但他无可奈何也毫无办法,自家的田土都荒在那里作了放牛的场地,哪还顾得了别人的田土。

肖顺民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杂草丛生的田埂,来到一片李子树林前。肖顺民看见村里的肖三爷在李子树下捡李子,就招呼了一声肖三爷早。其实肖三爷的年纪比肖顺民还要小5岁,肖三爷在肖氏家族中是长辈的幺房,年岁不大,辈份却高。肖三爷家有两个儿子,也都外出打工去了。肖三爷患有长期的哮喘病,累不得,因此家里的田土比肖顺民家还荒得多。年轻时的肖三爷喜欢种果树,于是就在自家的田土上种了一大片李子树,每到李子成熟季节,两个儿子都要挑着上千斤的李子到乡场和镇上去卖,也着实换来过可观的收入,滋润了不少艰难的日子。现在儿子们去了远方,熟透的李子一砣砣挂满树间,把枝头都压弯了却没有人手采摘,即使摘下来也没有劳力拿到乡场和镇上去卖。肖三爷就对肖家大院的人说,谁家想要吃李子不用招呼,各自只管去摘。可是村里除了老头子就是老太婆,哪家又吃得了几个。于是只有眼睁睁看着熟透的李子往地上掉,两三天就是黄澄澄的一片,看了让人心疼不已。

肖三爷看到肖顺民就说来摘几个李子吃。肖顺民说牙齿松动了,怕冷。肖三爷说都熟透了,甜得很。肖顺民说再甜也是冷的,浸牙。肖三爷就不再劝。肖三爷说猪还喜欢吃,它比猪草强。肖顺民说,就是。原先人吃的现在给猪吃,现在猪吃的反倒给人吃。肖顺民说,听肖见弟在电话中讲,现在城里人买剪刀草、奶浆草、鱼鳅串、南瓜尖要10多块钱一斤哩,可惜我们没有力气,要不背几大背进城卖,就是个好价钱。肖三爷说这世道开始变了,不晓得今后的城里人还要吃些啥,是不是又要吃草根树皮了。肖顺民说草根树皮也是要人种的呀,你看看现在的田土都荒成了啥样,再这样荒置下去,怕是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肖三爷说吃不上也不是我们的事情,一辈管不了二辈的事。肖顺民的麦田就挨肖三爷的李子树林不远,又闲聊了几句,肖顺民就说三爷,你慢一点,活路是做不完的,不要背那么重,谨防闪了腰。肖三爷说我没有事,你忙你的收割去吧。肖顺民就朝自家的麦田走去。

肖顺民原先有7块田土,约3亩多地,姑娘女婿外出打工后,人手种不过来,就挑了两块好的田土耕种,屋后有一块土种点小菜,供一家3口吃也还绰绰有余。前天,肖顺民收割了一块麦田,扛回了八袋麦穗,今天还有一块田,上午割一些,下午割一些,估计就没有多少剩头。这时,山里的雾还没有完全散去,麦田里黄灿灿、沉甸甸的麦子像一匹柔软的绸缎,麦穗上还挂着一些亮晶晶的露珠,风一吹,都会撒落一片。

肖顺民来到麦田边,放下背篓,拿出镰刀,然后又将裤腿挽到膝盖上头,就下到田里。麦子成熟的味道和着泥土散发的清新气息从鼻翼直沁他的胸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让他感到神清气爽,仿佛整块麦田都吸进了他的胸膛。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肖顺民一生都在体味着春娃子背书时说的这两句话的意思。不过作为农村人,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一辈子和庄稼做伙伴,早已习以为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经成了千篇一律的轮回模式。因此,肖顺民弯腰割倒第一把麦子时,就如同平常割下青草一样自然。只是青草割下来可以随意丢在地上或放进背篓,而麦子割下来却要一把把理顺码好,以便好搬运、好打场。随着清脆而有节奏的嚓嚓嚓的镰刀声,肖顺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在声音中弯腰前行,不多时,身后就留下了一片齐整整的麦桩和放置有序的麦穗。太阳就在这个时候不怀好意地挤开薄雾,用一种虚伪得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情照在山野。凉爽渐渐退去,气温开始上升。

快到晌午时候,麦田的麦子已割了一大半,太阳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毒辣辣地盯着肖顺民的脊背和额头如同烙铁一样展劲烫晒,使他的衣服全被汗水泡湿,人被蒸发得像条干裂的咸鱼。肖顺民看了看当头的太阳,又看了看割下的麦子,就决定不再和太阳抵到干,就停下镰刀,直起腰杆,准备回家吃午饭,待下午太阳疲软,没有余威的时候再把割下的麦子一捆捆扛回去,这样,一天的活路就算做完。

肖顺民上了田埂正欲离去,看着田里割下的大片麦子,心想,不如顺便扛一捆回家,下午也可以省一趟来回。就又下到田里,将背篓里的绳子拿出来,结结实实地捆了一大捆麦子,扛上肩,就顺着田埂朝家里走去。

走过李子树林,肖三爷早已回家,地上仍有许多没捡完的李子,这些李子捡来喂猪都吃不完,只有烂在地里,变作肥料,自生自灭,就像田里的荒草,一岁一枯荣。肖顺民看了一眼,叹口气,心里说,都是人丁不旺啊。就继续扛着麦子绕田埂而去。

田埂弯来拐去杂草丛生,像一条僵死在山野里的长虫。肖顺民扛着麦捆,顶着烈日,就在长虫的背上艰难地前行。汗水一如既往地从他的额头上淌到鼻梁、淌进眼窝,咸涩地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用衣袖不停地楷擦,衣袖都湿透得像块从水里捞出的布。肖顺民不肯停歇,坚忍地在难辩路面的田埂上执著行进。当他来到两块田间交错的地方,他突然一脚踩空,身子顿时失去重心,瞬间便连人带麦捆像木桩一样倒下田埂,倒在了土中。一砣被太阳烤得透干的土块坚硬地抵在他的腰间,只觉咔嚓一响,他顿时感到一阵剧痛,连呼吸都十分困难。麦捆甩在了一旁,只有背篓和他躺在一起。他试图用手褪去背在身后的背篓,可当他轻轻一动,腰间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想,自己的肋骨已经受伤,并且伤得不轻。他不能再动,他需要静躺一阵,待剧痛平息一些再作努力。肖顺民就用手挡住头顶上白得发黑的太阳,侧身躺在荒芜而滚烫的田土中。

山野出奇的宁静,并且炽热空荡。鸟儿们早已逃进树林,无声地躲避着太阳的淫威。荒芜的田土中,只有肖顺民不时发出短促的呼吸声。大约过了10来分钟,腰间的剧痛稍稍平息了一些。肖顺民就用手在土中撑了一下,试图让身体离开地面,慢慢地站立起来。但一用力,腰间又是一阵剧痛。好在做这种努力的同时,他把抵在腰间的那坨坚硬的土块用手移开了。疼痛依然疼痛,但程度稍有减轻。他只好继续静躺,等待疼痛感的进一步缓解。他想,他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他不能让头顶上那个阴险毒辣的太阳活活地把自己烤干烤死。

就在肖顺民试图再次努力的时候,肖三爷出现了。肖三爷早上捡李子时把割猪草的刀忘在了李子树下。回去被老伴一阵数落后,他只好顶着太阳又返回李子树林。不曾想半路上就看到肖顺民躺在田土中。肖三爷说早上你还叫我不要闪了腰,现在你自己咋个倒在了土中。肖顺民说我肋巴受了伤,好像断了一两匹,动不得。肖三爷说正好有几个亲戚来我家串门,你等到,我马上叫他们来帮忙。不一会,肖三爷就和3个壮年人抬着一块门板来到田边。在肖三爷的指挥下,人们轻脚轻手地把肖顺民抬上门板,然后逢土走土逢田过田,小心翼翼地把肖顺民抬回了家中。

老婆子见了躺在门板上的肖顺民,心里急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又拿不出任何主意。肖顺民说人老了,该死该活命注定。又说先舀瓢水来,人都要干死了。老婆子这才舀了碗凉水送到肖顺民嘴边。肖顺民喉咙干得冒烟,几下就喝了个碗底朝天。肖顺民说,今天不是三爷,我可能要被太阳晒死。肖三爷说农村人命硬,九死都能逢生。肖三爷又说,我已经派人去找中医,腰骨伤丢不了命,几副药下去就松活了。

下午,镇上一个专治骨伤的中医就来到了肖顺民家。一番拿捏后,中医说肖顺民的右肋有两块骨头已经骨折,伤筋动骨100天。头1个月要静养,100天以后也不能干重活。还说养伤期间要多吃点含钙高的食物,以便骨伤的恢复。说完开了个方子给肖顺民,要他熬好后一天喝3次,3天换一副。中医离开后,肖顺民心里这才着急起来。他说,静躺1个月,田里没收完割完的麦子咋个办。肖三爷说,麦子的事情我找几个人把它收回来,收割事小,养伤事大,你就不要操这份心,操也是白球操。肖顺民就感激地说,等我伤好了,再报答你们。肖三爷说,哪个要你报答。现在而今眼目下,村里就剩下我们一帮老头子老太婆,我们不帮,还指望哪个。

晚上,老婆子就把肖顺民肋骨摔伤的事告诉了远在深圳打工的长女肖见弟。肖见弟在电话那头十分着急,又是心疼又是报怨地说,叫你们年纪大了不要种田土,你们偏不听。现在这样子,人财两头丢,哪头都不划算。肖见弟又说,我给家里寄回的钱就是让你们买粮食买肉吃,田土让给有能力的人家种。早听我的话,也不会出这种事。肖顺民让老婆子把电话拿到床边,对肖见弟说,你不种我不种,农村人都拿钱买粮食,粮食又从哪里来。又接着说姑娘啊,你应该晓得,这天底下只有粮食可以变成钱,钱是变不出粮食的。肖见弟说这个道理我懂,只是你们年纪大了,身板和体力都不适合再种田土, 该休息养生了。肖顺民说田土是我们肖家的命根,只要做得动,我还是要做的。肖见弟说,我就晓得你是个犟脾气,再犟也要先把伤养好。又说这段时间厂里赶任务,也回不来,明天给家头寄来3000块钱,先把伤养好。肖顺民说家头不缺钱,前几次寄来的钱都还在。肖见弟说,这是你姑娘和你女婿的一片心意。人不到,心要到。肖顺民听了心头一热,就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小女儿肖如弟又打来电话,说什么都要回来看望父亲。肖顺民知道肖如弟在外面生活得不容易,况且又没安家。就说你又不是医生,回来也治不了我的伤,有你一句关心的话我就满意了。在肖顺民的再三阻拦下,肖如弟也只好答应寄1000块钱回家以表示女儿的关切。

收回来的麦穗在肖顺民的院坝中铺了一地,以往都是早上把麦穗抱出去摊开,晚上收回家中堆好,这样晒个两三天,麦子就干透了。但因为老婆子腿脚不便,麦穗就白天晚上都摊在院坝,白天晒干了,晚上又被山雾湿润,就这样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连晒了五、六天,麦穗才最终被老婆子一跛一跛地弄回家里,堆放了大半间屋子。肖顺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就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子蚂蚁搬家似的把一季的收成堆放起来。

在这期间,春娃子依然悄无声息地存活在肖家大院。看到外公躺在床上,他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语言。除了上学,回家还是看动画片,性格孤僻得像一个影子。他惟一的玩伴还是那只瘦精精的小黄猫,有时睡觉他都把猫搂在一起,似乎同化成了猫一样的人。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10多天,肖顺民的腰伤渐渐有了些好转,并且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自理一些事情。这样,家里就多了一个拄拐杖的人。肖顺民对老婆子说,龙配龙,凤配凤,你跛我拐,现在我们才是最般配的一对。老婆子说你都伤成这个样子,还穷开心。肖顺民说这恐怕是老天爷的安排,只不过我是暂时的,过一百天就没事了。

一个月后,肖顺民的腰伤又好了许多,可以丢开拐杖慢慢行走,但依然不能用力,也不能弯腰。这天,肖顺民在老婆子的搀扶下来到田边,见村里人家的田土里都种上了水稻和红苕,而自家的田土却是一片荒草和麦桩,心里就隐隐发痛,脸上也很难过。老婆子看出了肖顺民的心思,就说你腰杆也用不上力,没办法,该丢的,就丢一季吧。肖顺民说,丢了田土就是丢掉了我的命根子。老婆子说,没有命根子你哪来本钱种田土,你还是好生将息,把伤养好了再做吧。肖顺民就叹着气,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自家的田土。

堆了半间屋子的麦穗没有人打场,在20多天连阴雨的日子里,麦子开始由潮湿到发芽到霉变,整个屋子都充满着生芽和霉腐的味道。肖顺民就让老婆子把这些麦子一捆一捆地抱进牛圈喂牛。肖顺民说,人吃不成,就给畜生吃,反正也是它用力气耕种出来的。水牛几个月不耕田土,又吃了半间屋子的麦穗,膘很快就长了起来,长得油光水滑、壮壮实实。鸡们鸭子们也跟着沾光,吃了半年的麦子,同样是长得肥重圆滚,堪比城里喂养的饲料鸡鸭。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肖顺民家鸡肥牛壮都十分羡慕,说肖顺民就是有福气,就连牲畜都给他增肥添膘。

年底,长女肖见弟和女婿吴大川回家过年,大包小包地给肖顺民买回来好多东西,一家人又开始热闹了起来。看见父亲又瘦削和苍老了许多,肖见弟心疼得直掉眼泪。肖见弟说我们不出去打工家头穷,我们出去了二老又没人照顾。现在家头这个样子,我们在外面做工也不放心。还有,春娃子的性格变成这样,长大了咋个适应社会。肖顺民说我们不生关系,主要是春娃子的成长要紧。于是一家人就做春娃子的工作,要他过完春节跟爸爸妈妈到深圳去读书,还说那里有专门为农村人子弟开办的打工学校,条件和待遇跟城里人一样。春娃子听了脑壳摇晃得比拨浪鼓还厉害,连说我不去我不去,我要跟外公外婆在一起。肖见弟对父亲说,其实我们这次回来,就是要把你们二老和春娃子一道接走,跟我们一起生活。现在我和大川在深圳贷款买了房,有安定的住处,再过几年贷款还清,日子就好过了。肖顺民说,你把你妈和春娃子接走吧,我不走,家里有田有土,还有一大群牲畜,等腰杆好了,我还要种田土。吴大川说,你老翻年都70岁的人了,又有伤,哪还做得动。肖顺民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没离开田土,做不动,守着它心情也舒坦。老婆子说,就是。我嫁给你父亲就是看他田土种得好,我们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田土,也不想离开田土。肖见弟说妈,我看你也跟父亲学犟起来了,你想想看,如果我们也都像你们一辈子在农村种田,家里还不是穷得丁当响。现在我们通过打工挣了些钱,条件比原来好多了,跟我们出去过几天清闲的日子,对你们养老延寿哪点不好。再说,春娃子离不开你们,你们不去,春娃子也不去,到头来,耽误的还是春娃子。

这句话,一下牵动了肖顺民的心。是啊,劳苦一生,为来为去还不是为儿为女。春娃子生下后,一直是肖顺民两老把他带养大,春娃子除了知道自己有个远在广东的妈和有时在电话上通过几次话,跟肖见弟基本上没有多少感情,甚至显得生分。这次肖见弟回来,春娃子就一直躲在肖顺民二老的身后,用陌生的眼光盯着他的亲生父母。肖顺民对春娃子讲了半天,他才怯怯地叫肖见弟和吴大川一声爸妈。如果肖见弟真要把他带走,春娃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的,这执拗的秉性就像他肖顺民。为此,肖顺民心里十分矛盾。不跟女儿去,春娃子很可能会变成无用的废人,那样他一生一世都会内疚,不得安宁;跟了女儿去,又将舍弃自己的田土和熟悉的家园,他生活得也不会舒心。他就这样犹豫着,沉默着,一时没有任何言语。

临近春节的一天,肖见弟和吴大川去镇上赶年前的最后一个场,肖顺民和老婆子坐在院坝中筛选花生和芝麻。这时,春娃子的班主任刘老师就来到了院坝中。刘老师是个年轻的城里妹子,据说从师范大学毕业后,是为了支援农村教育才来到乡村小学教书的。刘老师见了肖顺民二老很有礼貌地问了好,然后说她听说春娃子的父母回来了,是专门想找他们谈一谈春娃子的成长问题。但事有不巧,肖见弟两口子又赶场去了。刘老师就把她对春娃子所掌握的情况向肖顺民二老作了一番陈述,并说春娃子如果不换个环境生活,逐步调整和改变目前的性格,长大后很难与人交流,也不能适应现在的社会,这样发展下去,既害了他的一生,又给家庭带来负担,还对社会不利。刘老师的建议和肖见弟的看法基本一致,就是要肖见弟把春娃子带到外面的世界去适应外面的生活,与父母间共同培养出感情,打开内向、孤僻、封闭的心,像一个正常的孩子快快乐乐地生活,快快乐乐地学习和成长。

刘老师的话,像一坨石头落进肖顺民心里的池塘,激起无数不平静的涟漪。如果说肖见弟的那番话他还将信将疑,那么刘老师的话他是坚信不疑的了。刘老师的话说得很有道理,牛圈棚中养不出虎豹犬,麻雀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如果继续让春娃子跟着他们过这种无爹无娘、孤独封闭的生活,说不定迟早真就成了一个废人。那样的话,他肖顺民不但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他膝下的两代人。看来,为了春娃子,他的生活不得不作别样的选择。

晚上吃饭的时候,肖顺民把刘老师来家访的情况给肖见弟和吴大川说了。大家听了都很沉闷,饭在嘴里也如同嚼蜡。只有春娃子不时冒一句我不走,我就要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弄得气氛有些尴尬。这时,肖顺民突然问春娃子,外公外婆和你一起去深圳,你去不去。春娃子说你们去我就去,反正我要和你们在一起。肖见弟对父亲的选择感到十分意外,也异常高兴,忙对春娃子说,外公已经答应和春娃子一起去深圳,你不高兴啊。春娃子说只要和外公外婆在一起我就高兴。这件事情就在大家没有半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确定了下来。

春节过后,一家人开始作去深圳的准备。鸡鸭鹅猪除了宰杀的,其余全都廉价卖给了邻居。耕牛借给了肖三爷使用。肖见弟说应该作价卖了,但肖顺民不同意。他说等春娃子适应了外面的生活,或者上了初中,他还要回来的,只要腰伤好了能够动,他还要种他的田土。

要动身的前一天,是初春的一个好天气,虽然有些寒冷,但天是淡蓝淡蓝的,像块蓝色的玻璃被人洗过一样洁净。遍地的荒草逐渐返青,树梢也开始冒出新绿。肖顺民步履迟缓地走在枯草遍布、难分路面的田埂上,一步步把稳着实地向自家的麦田走去。他想看看经过一个秋冬的闲置,麦田已经荒成啥样了,他要暂时告别他从未离开过的田土,就像暂时告别和他相处了一辈子的肖三爷一样。他走了很久才走过肖三爷的李子树林,走到自家的麦田边。见到麦田,他的心就感到一阵阵难受。麦桩还在,麦田的草和麦桩一样枯黄,并且满满地铺了一层,连一小片泥土都看不到。肖顺民最喜欢的气息就是泥土的气息。泥土带给了他一辈子有滋有味的生活和无数丰收的期冀,泥土也使他延续了祖辈的香火,生下了两个让他备感欣慰的姑娘。明天,他就要暂时和厮守了一生的田土作别,去到一个没有泥土芳香、没有野草杂存的地方生活,他是无奈的,是迫不得已的,是为了春娃子成长才这样决定的。为此,在离别前,他要亲手捧一把自家麦田的泥土带在身边,让他无论走多远走多久时常都会想到自己的田土、自己的命根。

肖顺民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留有体温的手帕,很费力地慢慢蹲下身子,用手将枯草刨开,就露出一块赤红色的泥土,然后展开手帕,双手捧了一捧清新的泥土放入帕中,包住,揣好。就对田土说,跟我劳累了一辈子,你们也该歇歇了。你们是我的命,我的根,过些日子我还要回来的,我即便是一片树叶,落的那天也是要归根的。我生生死死都不会永远离开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肖顺民感到有些心堵,眼睛也有点潮湿,就像昨晚跟肖三爷说话一样。

第二天一早,在村里人都没起床的时候,肖顺民一家人就扶老携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肖家大院,剩下了一栋上百年的老屋和几块最后的麦田……

一年后,肖顺民因腰伤复发,长期疼痛,加之身体衰老,无法走动,就再也没有回到肖家大院,再也没有见到他耕种了一生的田土。但他时常会坐在楼层的窗边,眼睛始终望着家乡的方向。他想,那些田土可能早已不是田土了,那些麦田埂上原本有的路,也早已荆棘丛生、杂草一片,再也不是路了。

 




    管利明:男,重庆合川人,早年定居贵阳清镇。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国内数十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两百余篇,百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都市无泪》《五彩文集》《我从山中来》,多次获省、部级文学奖,其创作实绩被国内多家人物传记收藏。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阳市作家协会理事、贵州地质作协副主席、贵州省清镇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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